作者:福袋党
“请原谅我无法抽身前往南斯特,
班尔维的状况仍在恶化,我不能离开他。 ”
为了追查给马尔尚伯爵银汞齐配方的炼金术师,希瑟联系了吉尚,简单交代了假银币和压铸模具的事情,想知道他能否认出羊皮纸上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她知道他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 没指望太快得到答复,但没想到情况竟如此糟糕。
希瑟体谅他的处境,但调查仍需继续,既然他不方便过来,她只好亲自去一趟缬草镇。哈康爵士请求与她同行,但考虑到德西莫斯的存在,希瑟还是决定把他留在南斯特辅佐斯滕。
从南斯特出发去缬草镇大约需要两天时间。太阳落山后,希瑟找到了一座磨坊借宿,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她一直戴着防风雪的兜帽。磨坊主似乎因此对她有些警惕,只允许她睡在驴棚里,并且警告她不准踏入房屋一步。
磨坊主夫妇育有两儿一女, 其中女儿玛琳年纪最小,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活泼爱笑,说话有点尖刻,但不惹人反感。她好像误把她当成了男人,总是嘻嘻哈哈地与她逗乐,或是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拧她的手臂, 然后发出小鸽子般轻快的笑声。
“你的手臂好结实呀。”玛琳冲她眨眨眼睛,“我打赌,你力气一定很大。”
希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礼貌地应道:“你过奖了,玛琳小姐。”
送走玛琳后,希瑟照旧喂了贝斯特拉几根胡萝卜,然后用马刷替它清理身上的尘土。以往她做这些事情时总是很专注,无论是为帮马梳毛还是清理马蹄,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放松,但今天的她莫名有些心不在焉,惹得贝斯特拉喷了好几下响鼻。
希瑟摸了摸它的鬃毛:“抱歉,我有点不在状态……”
她将马刷放回马鞍袋,却无意中碰到了那把玳瑁发梳——希瑟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默默把马刷放到了另一个口袋里。
现在这个时候,瑟洛里恩应该早就抵达白盔堡了……希望他已经从低落中走出来了。说到底,他只是混淆了爱情与感激之情,等他想清楚后,就会明白她并不值得他如此难过。
就在此时,她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饿不饿?我带了面包和干酪给你。”
“玛琳小姐?”希瑟愣了一下,“非、非常感谢……”
闻言,对方又咯咯笑了起来,紧挨着她坐下:“你长得高高大大,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这样文绉绉的?”
好一会儿过去,她仿佛笑得脱力了一般,肩膀轻微晃动了几下,最后软绵绵地靠在她的手臂上。她的皮肤白皙而柔软,脸颊和锁骨上生着淡淡的雀斑,与她红棕色的长发相衬。
“我喜欢你的红头发,和我的有点像,但是更红。”玛琳小声说,“你说话的腔调也很可爱,让我好喜欢……你呢?你喜欢我吗?”
为了不使她难堪,希瑟没有表明自己是女性,只是慎重地答道:“恐怕我对你而言并非一个好的选择,玛琳小姐。”
“玛琳小姐,玛琳小姐……”她不高兴地咕哝着,“哼,我就知道,你是正经男人,最瞧不上我这种放荡的女孩,是不是?”
“请别误会,玛琳小姐。”希瑟说,“你很可爱,也很讨人喜欢……并且还很年轻,许多男人会利用这一点。他们会用甜言蜜语欺骗你,许诺你一辈子的幸福,可当他们快活完之后,便会将你抛之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你需要承担所有的苦楚与责难。”
玛琳情不自禁地怔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我原本只想随便试探你一下的,可以就可以,不行就不行……可听完这番话后,忽然又觉得有点可惜了。”
说罢,她趁希瑟不注意偷偷亲了一下她的嘴角,看到希瑟有些无措的反应,她又小声笑了起来:“那么,以后你还会回来找我吗?”
“我想应该不会了。”希瑟也回以微笑,“请忘了我吧,玛琳小姐,你值得更好的人——爱你并且尊重你,希望与你共度余生,而不是一个偶然在你家借宿的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她再度踏上了旅程。贝斯特拉的脚程比一般的马更快,下午便载着她顺利抵达了缬草镇。
仅凭名字就可以看出,缬草镇是一座与草药、医学息息相关的城镇。执政官吉尚曾经是佩尔索纳家族的小儿子,少年时放弃了贵族姓氏,进入修道院成为修士。二十多岁时前往千星城深造,并且顺利通过考核,获得了象征学士之位的蓝色披风和素银胸针。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意外,不久后他就对一位贵族千金一见倾心,两人很快陷入了热恋,而这无疑违背了学士终生不婚的誓言。为了不被拆散,吉尚带着妻子私奔到了北境,他是母亲的旧识,因此得到了凯洛家族的庇佑,随后就作为学士为凯洛效力。
母亲生前一直致力于向北境传播更多来自南方的知识与技术,缬草镇便是她计划的起点之一,这座城镇曾经培养了许多医师、药剂师和外科理发师①。虽然在毒龙劫爆发后不幸被焚毁,但灾后很快得到了重建,如今又逐渐繁荣起来。
希瑟对此也十分欣慰——母亲曾经说过,这里终有一日会成为北境的千星城,希望她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母亲的遗愿。
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在踏入执政官府邸的瞬间便消失无踪了。
希瑟很早就知道吉尚为了照顾儿子而精力不济,大多数时间都闭门不出,执政官的工作基本也交给了手下的人,但直到亲眼见到他,希瑟才意识到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吉尚看起来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加憔悴。他的皮肤灰白发青,神情萎靡,几乎肉眼可见地枯朽了。他的手背和脖子上布满了老人斑,手指细痩,指关节却有些肿胀,整个人就像是一副松弛起皱的皮囊,随时都会从骨架上脱落。
希瑟甚至没来得及说正事,吉尚便率先开口:“公爵大人,请先像过去一样给我点血吧。”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吉尚带着她前往炼金术室,路上她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吉尚本人的助手和学生们也就罢了,这座宅邸里甚至没有一名仆从。烧干的蜡烛无人替换,渗水的屋顶也无人修补,逼仄的角落里布满了霉斑、灰尘和蛛网。
“吉尚大人,这座宅邸的仆从都去哪儿了?”
“我把他们都解雇了。”吉尚低声道,“他们的存在只会打扰到我的研究,也让班尔维不得清净。”
“可是这样的话,谁来照顾你和班尔维呢?”
“我自己一个人足矣。”
走进炼金术室后,希瑟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酸臭气味,似乎是什么变质了的炼金药水。但吉尚仿佛没有闻到这股味道一样,平静地从柜子里取出了药钵和小刀。
希瑟脱下斗篷和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吉尚用小刀在她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沿着她的手肘滴到了药钵里。
班尔维是吉尚和妻子阿德莱德在逃往北境时怀上的,可能是因为在母胎里遭受了颠簸,班尔维患有先天不足之症,从小便体弱多病,长得也比同龄人更加瘦小。毒龙劫过后,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逐渐发展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
自从妻子过世后,吉尚就将对她的愧疚全部转移到了他们的孩子身上,甘愿不惜一切只为保住他的生命。
在翻遍了古帝国时期的医学典籍后,他成功找到了一门药方,据说可以补全先天残缺的肉体。药引是一种名叫“玛那灵液”的魔法物质——希瑟并不清楚玛那灵液是什么,只知道它似乎需要从她的血液中萃取。事后证明药方是有效的,每次服完药后,班尔维的情况都会好转一段时间。
她同情吉尚爱子心切,因此从不拒绝他取血的请求。
然而,这种药的效力疑似在减弱,这一点从吉尚请求她放血的频率就可以看出——最早是一季,然后缩短到了一个月,这一次距离她上次放血只过去了三周。
不仅如此,放血的量也变大了。若非希瑟的体质强于常人,这个分量的血放完后一般人已经会感到晕眩了。
包扎好伤口后,她看着吉尚往药砵里放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和矿物碎石,然后用药杵碾碎、搅拌,在铁锅里倒入烈酒,点燃炉灶,最后将药钵里的血药倒进铁锅里。
“需要煮上三轮,再蒸馏。”吉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我知道假银币事关重大,可我实在不放心离开那孩子……”
“我明白。”希瑟将那张写着银汞齐配方的羊皮纸递给他,“吉尚大人,你见过这种字迹吗?”
“请稍等。”对方吃力地弯下腰,就着炉灶的火光细细浏览,“唔……是的,我见过,大人,这些字很像是埃米尔写的。”
“埃米尔?”
“我门下的一名年轻药剂师。”吉尚回答,“他的天赋很不错,学习也很上进,以他的水平,确实有可能知道银汞齐配方,不过……至少在我印象中,埃米尔一直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他的脸上有胎记,所以内心很敏感,不太与人接触。您不是说他还盗取了铸币厂的压铸模具吗?我认为埃米尔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即使他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也有可能为其效力。”希瑟说,“那名叫埃米尔的药剂师如今在何处?”
“他曾是我的助手,但前段时间辞职离开了……”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但最终叹了口气,“实在抱歉,大人,除了班尔维的身体情况,我几乎什么都顾不上,也不记得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比起我这个老糊涂,您还是去问问我的其他助手吧。”
在走之前,希瑟抽空去探望了一下班尔维。他比她记忆中更瘦小了,皮肤薄得仿佛是热牛奶冷却后凝固成的一层膜,血管的脉络透过了皮肤,看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淡红色斑纹。他的眼睛黏腻发红,嘴唇却毫无血色,稍一靠近,就能闻到他呼吸中腐败的气味。
“公爵大人……”班尔维哑声道,“我……唉,我不想您见到我这样……”
“没关系,班尔维。”她柔声道,“我们许久未见了,我很想念你。你呢?你不想念我吗?”
“我当然想念您,还有伊薇特小姐、雷蒙德爵士、布琳迪丝女士……”他说,“可是我现在又脏又丑……”
“别这么说,孩子,你只是生病了。”班尔维患有癫痫,她担心最细微的动作都有可能刺激到他,所以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你困扰,答应我,好吗?”
班尔维吸了吸鼻子:“是,大人。”
离开执政官宅邸后,希瑟前往学院逐一询问缬草镇目前的管事人,但他们都不记得埃米尔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平常太怯懦了,除了和身为导师的吉尚交流外,极少会与他人说话,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希瑟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封存了埃米尔以前的住所,以及他辞职前使用的药剂室。
傍晚,为了不让调查的动静打扰班尔维养病,希瑟决定在镇上的一家客栈过夜。她刚把贝斯特拉的缰绳系在拴马柱上,就听见身后有人疾呼:“大人!公爵大人!”
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希瑟若有所思地转过了身,发现呼喊的人竟然是哈康,他正骑着一匹快马奔驰而来。
“哈康爵士,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留在南斯特吗?”
对方气喘吁吁地下了马:“大人,瑟洛里恩殿下他……他被萨迦里人劫走了……”
听到这里,希瑟感觉心跳骤停:“……什么?”
“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哈康将一封信件交给她,“这封信是萨迦里人……他们绑在一支箭上射到城堡里的……”
希瑟生平第一次这样手忙脚乱地打开一封信。
“希瑟·凯洛,你的男人在我们手里。
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就到边境外的萨迦里部落来,用纳维亚神圣的传统决斗,和萨迦里人的王一决高下。
只能你一个人来,别像懦夫一样躲在边境驻军的身后。 ”
“该死!”希瑟立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回南斯特去,哈康,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告诉斯滕,德西莫斯的事情不得有半点差池。”
“这太危险了,大人!即使是您也不能一个人去……”
然而希瑟没能听完他的话——全力奔跑的贝斯特拉如风驰电掣,整个世界都被它抛在了身后,除了凛冬寒风的怒号,她什么也听不见。
第31章
瑟洛里恩是在黑夜中醒来的——或者说是被颠醒的,因为他被绑在了马鞍上。
上一次瑟洛里恩见到类似的情况是一头毛驴背上驮着一袋土豆……不过,现在他觉得当一袋土豆可能也挺不错的,至少它应该会对这种颠簸的旅程适应良好。
马鞍上翘的边缘像靴子一样不停踢击他的肚腹,连续的震荡让他感到胃袋紧缩,但最后只是吐出了一些绿色的胆汁,也不知道是他的胃已经消化完毕了,还是在先前昏迷的过程中已经吐完了……但无论答案是什么,都证明了他实际被绑架的时间应该比他刚醒来时以为的时间要长得多。
“你们到底……是谁……”
他艰难地开口, 但是无人回应,只有寒风不断地灌进他的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终于停了下来,绑架他的人在一个河道口扎营过夜。当他们把他从马背上卸下来时,瑟洛里恩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只是咽喉的肌肉偶尔会反射性地收缩几下,意识也昏昏沉沉的, 唯一清晰的感受只有胃液反涌至食道时轻微的灼烧感。
恍惚中,瑟洛里恩看见他们点燃了柴火,用铁锅将雪水煮化,然后开始用湿毛巾擦拭身体。
他们一定是萨迦里人, 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而且今天一定是星期六……坦诚说,在这种情况下意识到萨迦里人确实和北境人拥有同一个祖先感觉还挺奇怪的。
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棕发灰眼的萨迦里人走过来丢了半块面包给他——这可能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把他的手绑在前面,因为他们谁都不想伺候一个俘虏吃东西。
瑟洛里恩的确感到饥肠辘辘,但他没有吃那块面包,而是问道:“你们安葬他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虚弱,就好像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比起面包, 他可能更需要喝点水。
“你刚刚说什么?南方佬?”
瑟洛里恩勉强用唾沫润了一下嗓子,但效果微乎其微:“杰罗德……”仅仅是念出这个名字,就让他的胸口一阵绞痛,“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你们安葬了他吗?”
“谁要做那种事情?”对方冷哼一声,“他躺在那儿,自然会有野兽和虫子吃掉他,不需要我们动手。”
现实仿佛一击痛拳打在了他的胃上。
瑟洛里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感觉那股令人窒息的空虚感终于淹没了他——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很想笑,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太荒谬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
杰罗德·达拉,一个热情开朗、惹人喜爱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骑士。他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结局,他值得幸福、健康、长寿,他应该在有生之年不断建立功勋,成为他父亲的骄傲……或许他已经是了,他是一只在渡鸦家族里长大的小麻雀。
可如今他死了,为了保护一个不值得的人……被人割开了喉咙,赤裸裸地躺在雪地里,没有葬礼,没有哀悼,与自己的家人相距千里之外……为什么命运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没有要求去铁森林,杰罗德就不会死……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追问,希瑟就不会提前把他送回埃达城,杰罗德也不必随行护送他……如果他没有那么自私,选择让黎塞留一同前往南斯特,杰罗德就不会……
瑟洛里恩感到身心俱疲,甚至没有力气哭泣,只能哑声喃喃:“他才十六岁……”
“他选择了穿上盔甲。”坐在火堆边的萨迦里人突然开口,他是所有人里体格最魁梧的,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搞懂他究竟说了什么,“这是战士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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