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往事 第61章

作者:福袋党 标签: 西方罗曼 正剧 先婚后爱 玄幻仙侠

  塞德里茨真希望自己能够自信地告诉父亲他不会失败,但他只是静默了片刻,答道:“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离开父亲的书房后,他独自回到卧室,踌躇着该如何向希瑟提出邀请。半晌,仆从敲响了房门,说凯洛公爵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他顿时心如擂鼓:“快拿过来!”

  毫无疑问,这封信出自希瑟本人之手,她邀请他明日中午在松冠镇的酒馆见面。这熟悉的字迹勾起了太多回忆,以至于塞德里茨良久才意识到“松冠镇”和“酒馆”这几个字的意义。

  刹那间,他感觉耳边嗡鸣作响,完全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无数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甜蜜与酸涩,痛苦与喜悦,剧烈的情绪仿佛决堤的河流一般在胸口涌动。

  是巧合吗?

  还是说她依然记得,甚至……在乎那段往事?

  他知道这种可怕的期待感正在把他拖向地狱,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瑟洛里恩知道这件事吗?塞德里茨见过他和希瑟相处时的场景,也知道对方当初那番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并非虚假。毫无疑问,希瑟心里有瑟洛里恩的一席之地——那么他呢?她对他又是怎么想的呢?若希瑟对他没有半分留恋,大可以在信上直言“不要再纠缠我了”,可她不仅没有这么做,还把地点约在了一个对他们而言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不知为何,塞德里茨忽然很想见一见瑟洛里恩。

  尽管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他是一个第三者(尽管他比瑟洛里恩更早认识她),他在试图破坏别人的家庭。许多人称他为高洁的骑士,而他暗地里却干着这样道德败坏的勾当。他应该引以为耻,应该主动回避瑟洛里恩,他应该……

  可他最终还是骑上了穆宁,向王宫的方向跑去。

  希瑟如他预想中一样陪王太后去了教会——自从她们姐妹重逢后,希瑟就占据了英格丽绝大多数的时间,连一向心胸开阔的克莱蒙梭都忍不住为此抱怨。

  然而,瑟洛里恩也不在城堡西翼。

  塞德里茨只好叫住一名仆从,经过一番询问后,他得知对方不久前去了藏书馆。等他抵达藏书馆之后,管理员却告诉他瑟洛里恩去了二楼的药剂室。

  幸好第三次没有落空——当他推开药剂室的大门时,瑟洛里恩正在里面收拾东西。

  “我说过,进来前要先敲门……噢,是你啊。”瑟洛里恩撇了撇嘴,扭头继续整理草药和药剂瓶,“这里没有仆从伺候,渴了就自己倒点水——噢,别用那个水晶杯,里面倒过利尿剂,我还没来得及洗呢。假如你不想越喝越渴,下午一直跑厕所的话,最好离它远一点。”

  现在还有机会后悔,塞德里茨,告诉他“祝你一路顺风”,接着转身就走……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他的嘴却另有想法:“明天我会和希瑟单独出去……”虽然是希瑟主动提出的,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卑鄙玷污她的荣誉,于是撒谎道,“我邀请了她,她也答应了。”

  “噢。”对方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会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她,哪怕你觉得我无耻也没关系……”他说,“但是请你放心,我以欧根的名义起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保证你会在北境得到良好的照顾。”

  “嗯哼……说完了吗?”

  看到他无所谓的态度,塞德里茨莫名感到了一丝不安:“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瑟洛里恩耸了耸肩:“没有,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好了。”

  “瑟洛里恩殿下……”他内心大为触动,“感谢你祝福我们……”

  下一秒,对方转过身来冲他翻了个白眼:“拜托,我有说'祝你们幸福'吗?我说的是'你尽管去做好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光喜欢偷别人的老婆,听力也差得不行,真是世风日下。”

  然而据塞德里茨所知,这位亲王殿下今年才十八岁,比他还小四岁。

  “另外,我知道是希瑟主动找了你。”他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冷静,“塞德里茨·欧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距离我们回北境也没几天了,有什么底牌你就尽管亮出来。我对希瑟有信心,对我们的感情也有信心——不错,我认识希瑟的时间要比你晚得多,但这半年来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

  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收紧了:“……世事无绝对。”

  “随便你怎么说。”瑟洛里恩又回头整理起了东西,“我不在乎她约你见面,约在哪里,在那里你们又会聊些什么。我和希瑟属于彼此,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有任何改变。”

  直到走出药剂室,塞德里茨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一件好事,他告诉自己,至少这表明了瑟洛里恩不会在背后从中作梗,他可以全力以赴地去打动希瑟,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好事……

  可他的心为什么还是如此沉重呢?

  回到府邸后,塞德里茨毫不意外地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幸好他在外游历多年,还没有脆弱到少睡一觉就憔悴不已的程度。他穿上衣柜里最好的礼服,最华美的斗篷,把靴子擦得锃亮,并从珠宝盒里取出了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佩戴的祖母绿宝石胸针。但站在水银镜前,他感觉镜子里的人很陌生,像是一个浮夸、虚伪的人,一个不真诚的人。

  于是他脱下它们,换上了更加轻便的骑装——有点像他和希瑟以前偷偷溜出去玩时会穿的衣服,披上了他作为骑士出门在外时的素色斗篷,洗得很干净,但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不过他保留了那枚绿宝石胸针,因为它让他想起希瑟的眼睛。

  尽管塞德里茨有意比希瑟早到一点,但当他抵达松冠镇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拴在酒馆外的贝斯特拉。

  他在篱笆墙外下了马,将穆宁交给店家,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希瑟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听到动静便望了过来。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塞德里茨忍不住屏气凝神,然而希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权当打了招呼。

  “我来晚了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不,是我来得太早了。”希瑟叫来酒馆侍女——当然了,走过来的并非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棕发褐眼,颧骨和脖子上布满了雀斑,大概是店家的女儿,“请来两份面包,一份切好的熏肉和一碗炖菜。”

  “好咧。”那姑娘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他,“你们想要烤土豆吗?”

  “有黄油吗?”

  “不,只有盐。”她说,“不过有洋葱和蒜。”

  “那请来一份吧,只要洋葱,不要蒜。”

  没想到她还记得他不喜欢蒜的味道……塞德里茨心中萌生出一丝可耻的喜悦。

  “我……”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很高兴你还记得这里……”

  “很难不记得。”希瑟倒是表现得很放松,“看着你的同伴高高兴兴地出去,然后满身灰尘地回来,任谁都会印象深刻的。”

  她轻快的语调让他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紧绷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出过糗,某人最好还记得自己把靴子落在泥坑里,最后只能光着脚跑回来的光荣事迹。”

  酒馆侍女端来了他们的餐点。面包是又干又硬的黑面包,熏肉膻得像是有一头活羊在他们的舌尖漫步,炖菜里有芜菁和其他长得像芜菁的植物根茎,吃起来像粥水一样糜烂,多点的烤土豆反而成了唯一的救赎——这家酒馆的东西以前就不怎么好吃,如今更是一山更比一山低。

  不过他和希瑟都经历过艰苦的时光,光是有食物果腹就足以令他们满意。在结账时,塞德里茨额外给了女孩一枚银币,对方心花怒放,直到回了厨房依然大声对他们说着谢谢。

  随后,希瑟提议道:“介意陪我去镇子西边的树林里走一走吗?”

  塞德里茨心中一凛,知道他们即将进入今天的正题:“当然。”

  他们一同走出酒馆,没有带上坐骑。在拐过一条岔路后,希瑟忽然问道:“你知道那位女士和她的丈夫后来怎么样了吗?”

  塞德里茨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他们都死了,就葬在教堂后的公共墓园里……那位女士在两年前死于流产,半年后她的丈夫醉倒在别人家的猪圈里,最后被猪吃掉了半个身体。他们生前育有一子,如今靠伐木维持生计。”

  他听见希瑟低沉的叹息,气氛霎时变得哀伤起来……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想让气氛像刚才一样轻松愉快,仿佛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发生在昨日,那些美好的感情仍藏于他们心中,从未流逝,从未消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过去蒙上现实的阴影。

  塞德里茨想要另找话题,却发现自己对希瑟这几年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他不想提起四年前的事情,但除此之外,他只知道北境内乱,碎矛三连捷,驱逐萨迦里人……都是一些与战争相关的传闻。

  最后,他只好继续回忆过去:“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打猎,玩捉迷藏。”

  希瑟点头:“你教会了我如何射箭。”

  “而你教会了我如何给动物剥皮,然后做成皮草和皮革。”他们总是这样,能够补全对方的不足,并且让彼此变得更好。

  婚约解除后,父亲也给他介绍过其他适龄的贵族淑女,她们都很好——美丽、优雅,知书达理,假如他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或许会安然接受这样的伴侣——可一切都太晚了,他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了最好的人。他已见识过旭日之光,再明亮的烛火也不免显得暗淡。

  如果四年前……如果他没有……

  “果然,这里可以看到英王堡西侧哨塔的塔顶。”恍然间,他听见希瑟轻声道,“你还记得吗?塞德里茨,四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

  “请先听我说!”他慌张地打断了她——不,希,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四年前伤了你的心,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其实我知道你当时为何会带我去那里。”希瑟心平气和地说道,“因为在塔顶可以将松冠镇——那个有着我们重要回忆的地方尽收眼底。你想知道和我一起眺望那里,能否让自己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重新找到过去的我……最终你失败了,你发现自己爱着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不……希,请听我说……”他感觉胸口一阵绞痛,仿佛那里在流血,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声音变得沙哑,“我很抱歉,那时我说了伤人的话……但那不是真的,只因为我是一个混蛋……”

  “我并不是为了责怪你而来的,塞德里茨。”她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四年里我们从未见过面,我的样貌相比四年前也毫无变化。在时隔多年之后,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回来找我?而你又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

  他看着她——某种意义上,她说的没错,相比四年前,她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记忆中的希瑟·凯洛乃是凛冬雪原上一朵盛开的玫瑰,在他眼前的希瑟·凯洛却是一柄威严的瓦哈拉巨剑——沉重、锋利,接受过鲜血的洗礼。他曾经无法理解这种改变,艾恩霍尔德一向繁荣富饶,连强盗都少见,战争对他而言不过是书本上一个又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有人说她在毒龙死前遭受了它的诅咒,有人说她觉醒了凯洛家族古老的野蛮血统,还有人说她和魔鬼做了交易,用美貌换取了非人的力量……塞德里茨不知道这些说法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那就是对方变成了一个令他感到陌生的人。

  于是他在高塔上落下了痛苦的眼泪,告诉她:“希,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再然后,他们解除了婚约。他试着从过去走出来,独自踏上了他们曾经约好要相伴而行的旅程。他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希望世界能因为他而变得更好。他渴望着一场荣耀之旅,一场刻骨铭心的冒险,渴望乘着理想的双翼在空中纵情翱翔……

  但生活很快就教会了他歌谣和现实的区别。

  他目睹了愚昧的村民将年幼的孩童活活烧死,只为祈求一棵枯树的庇佑。他从年迈的妇女口中得知她们的往事,强盗奸/淫了她和她的女儿,后来领主的士兵赶走了强盗,又将她们奸/淫了一遍。他曾从一位地主手中救出了一名被鞭笞的农奴,但在他离开之后,对方又跑回去当了地主的奴隶。

  他逐渐体会到了身受重伤却无人依靠的感觉,体会到了在野外风餐露宿的滋味。最糟糕的时候,他可能几个月都洗不上一次澡,只能穿着肮脏的臭布和破了洞的鞋,胡须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他开始习惯在驴棚或馬廄里睡觉,也习惯了家畜身上带有粪便臭味的温暖。

  书本上不会记载这些,诗人的歌谣里也不会提到这些。

  大约半年多以后,他回到艾恩霍尔德。那时他刚刚击退一伙强盗,满身都是风干了的血迹,胡须浓密又肮脏,仿佛一团烧焦的稻草,五步开外就能闻到惊人的恶臭,活像是一个从铁匠铺里偷了别人盔甲的乞丐。

  父亲上下打量他,尽管他很明显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还是不由得感慨:“孩子啊,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希瑟那一年来所经历的生活。

  甚至比这还要糟。

  “我……”千言万语涌上了他的心头,但开口时只剩下了一句,“因为我意识到了自己年轻时有多么愚蠢。”

  “你才二十二岁,塞德里茨。”

  “而你才二十岁,希。”他说,“但事实是我们都老了。”

  老到足以感受到现实的重量。

  坦诚说,起初他只是单纯地想和希瑟修复关系,那是一种温和、感性的尝试,是爱情当然更好,但仅仅是做朋友也无所谓。

  他试着写信给她,虽然全部石沉大海,但他能理解这一点,毕竟北境当时正值动荡。

  随后的两年里,北方陆陆续续传回了消息。正义者之矛在凯洛家族的军队面前分崩离析,她以“碎矛三连捷”的战绩再次名震天下,傲慢的萨迦里人被她再度赶到边境线外。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早在两年前就应该得到的东西,成为了北境的新主人。

  很奇妙,尽管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千里之外,他却莫名从中得到了鼓舞——毒龙劫后紧接着又是北境内乱,塞德里茨不知道是否还存在比这更令人绝望的情况——可她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以她非凡的意志和伟力战胜了这严酷的命运。

  “我曾经想过放弃,甚至真的放弃过。”他告诉她,“可一想到你在更糟糕的境况下也不曾放弃,我就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可悲。一段时间之后,我再度骑上穆宁,怀着一颗谦卑和虔诚的心,踏上了新的旅程。”

  这一次的旅程并不比上一次更好,但他靠着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坚持了下来。即使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陪伴在他身边,但她仍在精神上支撑着他疲惫的灵魂。

  他依然在给她写信,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他不知道她是否浏览过那些信件,是否意识到他的措辞逐渐从“我很想念你”变为“我们应该见上一面”,最后变成了“也许我们能重新在一起”。

  在那时,瑟洛里恩只是一个让他有过短暂焦虑的小插曲,他并不在乎希瑟会不会和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发生肉体上的交流,他坚信维系着他们感情的纽带比那种东西更加崇高,更加牢固。

  又或者更好,他们连肉体上的交流也没有,只是一对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

  直到他们再度重逢,先前那些模糊的想法终于演变成了难以遏制的渴望。他无法再说出“也许”、“可能”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词汇,无法欺骗自己只是想和希瑟维持一种高尚而纯洁的联系。只要希瑟还在,他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她。

  “希,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瑟洛里恩……”他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我知道……我没可能再打败他了……我只希望那里能有一点点地方留给我,能够让我留下一点痕迹……”他牢牢抓住她的手,泪水模糊了眼眶,“拜托了,希,今天晚上请别回去,只要今晚……我希望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是你,永远只有你……”

  然而,希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

  “我不否认四年前的事情让我很痛苦。”她说,“但我并不恨你,里齐,因为那时就连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你曾经说过,你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这句话其实也没有错,我确实想过自寻短见,只是最后没有成功。”

  塞德里茨的呼吸一滞,先前听到她再度喊他“里齐”时的喜悦霎时消失无踪:“希……”

  “当然了,事后我也感到很后悔,为了英格丽和伊薇特,为了北境和凯洛家族的荣耀,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努力活下去。”说到这里,她稍微停了一会儿,“里齐,听完我刚才的话之后,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不禁愣了一下:“我……我很敬佩你……”

  闻言,希瑟轻轻笑了几声:“果然……里齐,你的想法并不奇怪,也不罕见,我身边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希望我能如太阳般照耀他们的前路,像灯塔般在迷雾中为他们指明方向。虽然你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我大概能猜到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毕竟我们都对彼此相当了解。”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就好像她要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一样。

  “不,希……”他恳求道,“拜托了,别走……时间太短,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补偿,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

  “抱歉,里齐,我已经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和你一起分担理想的重量了。”她说,“我不再是艾恩霍尔德未来的女主人,我是凯洛公爵,北境的统治者。白天,我肩负着荣耀与责任,而当我回归家庭的时候,我只希望有一个人能让我放松下来,在我疲惫时成为我心灵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