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而陆闻枢已经从她这种态度中知道了答案,身形轻轻一晃。
正在他沉思时,在他身后,有承剑门?弟子彻底难挡心中愤怒,想?要上前去理论?,却被戒律堂长老拦住。
陆闻枢道:“你们先退下吧。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只有离他最近的戒律堂长老,能看见他的侧脸,眼瞧着陆闻枢面如纸色,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后,戒律堂长老挥了挥手?,叫其他弟子退出戒律堂。
自己却仍留在此处。
这时陆闻枢偏过?头去,看着戒律堂长老,说道:“也请长老先退下吧,让我单独来问问她。”
戒律堂长老迟迟不动。
“难道长老是怕我徇私?”陆闻枢道,“若是最后我对?她的处置令长老不满,长老您大可以将我一并处置了。”
他这话说得极重?,哪怕戒律堂长老能处置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也不敢将自己的掌门?、将正道魁首给处置了。戒律堂长老也只能退下。
待戒律堂长老退下后,陆闻枢一道禁制施下,禁制内外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天地了。
“退是让他们退下了,耳根子是清净了,可你能拦得住外面的流言议论?蜚蜚吗?”陆子午大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本该是她最狼狈的时刻,她却连一句软话都不说了,“我这一路回?来,就?在想?你有没有本事提早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提早想?出办法来,遏制外面愈演愈烈的非议。结果呢?你最迟知道。”
陆闻枢指腹不住地压着戒指,叫那细细的一枚戒指在他指骨上勒出白痕。
他是听到了有人在议论?沈秀,自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听别?人、听陆子午说沈秀,他听倦了听厌了不想?再听,他所拥有的滔天权势已经能够让人畏惧到堵住悠悠众口,他何必要再像年幼时那样,既不能反驳、又没办法走开,只能站在原地,强装平静、强忍着耻辱听他们说起他那个糟糕的父亲?
“既然知道流言议论?蜚蜚,为什?么还要回?来?”陆闻枢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怪我最后一刻才?知道,一千多年,你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外面的传言是假的!”
“回?来找你。”陆子午对?陆闻枢后面的追问避而不答,她道,“上次枢机阁,我替你顶了罪,而今天,到了你该替我做事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没有如愿听到陆闻枢的回?答,陆子午眼里狠厉寒光乍现:“你最好不要逼得我鱼死?网破。”
“猜一猜沈秀是怎么逃走的?”陆子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藏了他千年,一千多年,你没有发现他,谁都没有发现他。可是,偏偏是阿婵发现了。”
“你还不知道吧,沈秀是被阿婵送回?玉陵渡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能从我这儿将沈秀带走,她真是好手?段。说不定,承剑门?里还有她的内应。”陆子午呵呵笑着,“我早告诉过?你,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你一直想?让她重?新活过?来,你被她重?新活过?来这件事冲昏了头脑,你忘了,她既是你的阿婵,也是你的污点。她对?你满心恨意?,你却做着和她重?归于好的美梦。真是好笑,阿婵不是贱骨头,倒是你,白活了一千年,却成了贱骨头!要是你早狠下心来杀了她,沈秀也不会离我而去,何至于有今日的麻烦?”
阿婵……
那他那天在飞舟上所见到的那人,难道就?是沈秀?
陆闻枢指尖一颤,动作迟滞,声音哑涩地开了口:“一次论剑大会,一次五宗会试,再加上救出沈秀……修剑道的,无人不知玉蝉衣,她如今每到一处都要去认识许多人,想?不引人注目地杀了她……”
他苦笑一声,“这容易吗?”
“明明也是后患无穷。”
“是并不容易,还是你不舍得?”陆子午紧接着说道,“是,她不再像当年那样默默无闻,可你放任不理,她会成为更?大的麻烦,放任她一日,她便会比前一日更难对付。”
陆闻枢许久没有说话。
待陆子午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他才?垂下头,两眼木然无神,悲哀而又嘲讽地低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让我杀她?五宗会试结束之后,你不是去找她了?”
陆子午身躯一震:“你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陆闻枢道,“我不知道你和她聊了些什?么,但我猜,你恐怕是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之后,想?找她图谋你的大业吧?”
“怎么,阿婵她也让你吃闭门?羹了?应当是让你吃闭门?羹了,不仅如此,她还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她根本不把你当回?事。”陆闻枢自问自答着,心头升起诡异的快感,玉蝉衣是不理他、是恨着他,可并不是只厌恶他一个人。
“她好像也生你的气。”陆闻枢声音忽然变得轻下去许多,他好像被自己的一句话提醒到了什?么,看着陆子午,喃喃说道,“要是我杀了你,她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他平和的声调听上去有种隐晦的疯狂,一脸认真思考的表情,陆子午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厉喝道:“你是想?弑母吗?!你疯了吗?”
陆闻枢久久不言语,他发觉,要是能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弑母这种会令千夫所指的行径,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陆子午让他成了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回?望他的少年时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朝着一个虚假的目标走去,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为陆子午为承剑门?扬眉吐气,想?要报复沈秀,种种痛苦纠结,竟然只是为了一桩莫须有的事情,一切都是假的,而陆婵玑,唯有陆婵玑,是他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又美好的事情……让他回?望自己过?去的年月,不至于只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好像对?于陆婵玑来说,他却已经成了她的不堪回?首了。
陆闻枢怒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连我也一起瞒着!为什?么骗其他人时也要连我一并骗着!为什?么要让我连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都认不出!”
陆闻枢从来没有吼过?任何人。但此刻,一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让他的脑袋发昏,让他无法冷静。
如果连沈秀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他从前在承剑门?里经历的那些……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连他一张画像都没有见过?……”有很多机会阻止事态恶化?,如果不是陆子午从未让他见一眼沈秀,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说沈秀丢下他们母子与妖相携离开了巨海十洲,他不会在玉蝉衣所在的飞舟上撞见沈秀时认不出,也就?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了!
陆闻枢满脸悲怆怒色,陆子午却只是毫无怜悯地看着他,等着。
等到陆闻枢脸色平定一些,她道:“一会儿,我会当着承剑门?弟子的面,伤心欲绝,假装自己被你逐出承剑门?,枢机阁的事,从今往后我也不会提起,你掌门?的威严,我会帮你护得好好的。”
“但我要你做到的是,在我要你帮忙的时候,一定要来帮我。”
陆子午道:“以及,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也讨不到玉蝉衣的开心。她的心太冷了,根本捂不热。我劝你早早放下与她重?归于好的心思。覆水难收。认清吧,她不再是过?去的阿婵,而你,最好早点找回?你过?去的样子。”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子午最后看了陆闻枢一眼,转头离开。
陆闻枢没有阻拦陆子午。
“覆水难收……”他身体?忽然冷得厉害,心旌动摇时,血水再度从他唇角渗出,这一刻陆闻枢再无半点心力去想?自己要做什?么,陆子午的话他听是听了,可乱作一团的脑袋似乎什?么都思考不出。
他只想?回?到聆春阁,回?到千年之前和陆婵玑一起翻书练剑、一起躺在摇椅上的午后。在信念、欲望全部坍塌,过?往皆成虚妄的这个时刻,唯有在聆春阁上度过?的那十三年,成了他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他真的好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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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剑门?内喧腾纷扰,弱水之上,一叶小舟正悠然行驶在平静的江面上,由玉陵渡掌渡亲自掌舵,往凤麟洲连通外界的渡口漂去。
第139章 愿意 但是你已经愿意了?
半日前玉蝉衣向玉陵渡掌渡请辞,称说有事,要?回炎洲。
玉陵渡掌渡挽留不?成,亲自掌舵送她与微生溟到渡口。
玉蝉衣坐在船尾,她手中把玩一物?。是水天镜。因为?是玉蝉衣将沈秀救出又送回玉陵渡,这?阵子她俨然成了玉陵渡里的大红人,有机会都要?过来找她攀谈几句,除了这?柄水天镜之外,玉蝉衣的随身法袋里还装了满满一兜袋的水梭花鱼骨,都是来找她的玉陵渡弟子这?个塞一只、那个塞一串给塞满的。
不?知?道师姐见了会有多开?心。
而水天镜则是玉蝉衣在玉陵渡掌渡表达了她想送一份谢礼给她的意图时,亲自开?口朝玉陵渡掌渡借来的东西?。
水天镜是一样难寻的宝物?,一整个巨海十洲仅有两面,玉陵渡一面,星罗宫一面——在最初知?道这?件事时,玉蝉衣本打算写信问问涂山玄叶,能不?能想办法让星罗宫宫主赏赐他一面水天镜,又觉得实在是为?难他这?老人家,遂无奈作罢,今日因着与沈秀这?番机缘,直接向玉陵渡掌渡开?口,借走了玉陵渡里的这?面水天镜。
她把玩着水天镜,同在船上的沈笙笙忽然凑过来,眼巴巴说道:“阿蝉,你怎么着急回去?不?能在玉陵渡多待一阵子吗?”
微生溟侧躺在船舷中,脸上盖着顶荷叶,在沈笙笙叫阿蝉时他眉梢轻轻一挑,想将荷叶揭开?又轻轻合盖住,被荷叶盖着的脸,无人看清上面的神情。
沈笙笙这?问题玉陵渡掌渡也问过差不?多的,玉蝉衣拿一样的回答回她:“有事要?回。”
“那好吧。”沈笙笙抱怨道:“可惜掌渡不?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忽然扭头看向玉陵渡掌渡:“掌渡,真没有第二个枢机阁、枢关阁什么的,让我?去炎洲查查?”
话音没说完就被玉陵渡掌渡拿船篙敲了一记:“天天待在外面,心都要?待野了。先收一收你的性子,其他事都容后?再说。”
见沈笙笙还不?情愿,掌渡叹道:“在等到承剑门对你小叔叔这?事表态之前,我?们玉陵渡弟子还是不?要?过去炎洲那边了,徒增是非。”
沈笙笙很惊讶:“不?放副掌渡过去骂人?”
掌渡横了沈笙笙一眼,数落道:“让他这?么远地?过去,只为?了骂承剑门几句,你觉得值不?值当??”顿了顿,又道:“该有更大的用?处。”
说话间,船行出渡口。沈笙笙依依不?舍地?与玉蝉衣和微生溟道了别。
来送行的一共三人,分别是沈笙笙、玉陵渡掌渡与沈秀,他们目送玉蝉衣二人登上飞舟。
飞舟驶离之后?,微生溟头上顶着的荷叶转移到了手中,随着飞舟越来越高,看着地?面上的人成了小小一点,微生溟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问道:“在玉陵渡这?阵子,你不?高兴?”
怎么要?离开?了,却笑得这?样开?心?
微生溟低了低头,将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又拿手中的荷叶挡了挡脸,说道:“还好。”
心里却惊讶于玉蝉衣的敏锐,在玉陵渡这?段日子他实在算不?上太开?心,每回他与玉蝉衣一道出门,总有玉陵渡弟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将玉蝉衣团团围住,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这?个送那个,分外殷勤,殷勤到眼里只有玉蝉衣,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师兄,好几次将他挤到人群最外围去。
还有些人倒是聪明,绕过玉蝉衣,先找上他来,询问他要?怎样才能讨玉蝉衣开?心,这?显而易见是对玉蝉衣心怀爱慕之情,害他这?阵子说话像楚慈砚一样毒,才能让这?些人放弃从他这?里打听玉蝉衣的消息。
但想来玉蝉衣恐怕是开?心的,她一向热衷于认识新朋友,带沈秀回到玉陵渡的她也合该被这?样簇拥追捧。
想想他这?一千年来,最想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明珠蒙尘本就可惜,她理?应于人前闪耀。
想到这?,微生溟眼里多了抹真实的笑意,他重?新答道:“在玉陵渡这?阵子,我?很高兴。”
他笑起来,眸光潋滟,宛若流光溢彩,玉蝉衣不?敢久盯,盯久了总有点想将他私藏的念头,而这?种念头让最近的玉蝉衣觉得不?妥当?,于是暗暗将目光错开?。
她忽然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陆子午很像?”
微生溟不?解反问:“这?要?怎么说?”
“星罗宫宫主曾经说过我?像她,陆子午也说我像她。看到沈秀之后……连我?自己也……”玉蝉衣顿了顿,又看向他说,“若非你不?会入魔,哪怕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像她关沈秀那样,将你关起来。”
微生溟愣了半天,轻声笑了起来,“那你与她还是不同。”
“哪里不?同?”玉蝉衣道,“不?是一样的不顾他人意愿?”
“没有不?顾他人意愿。”微生溟道,“沈秀他不?愿意,但是我?已经……”
他一心想劝玉蝉衣不必妄自菲薄,信口说到此?处,忽然撞进玉蝉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当?中,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一阵热意立刻从颈后窜起,一路烧了起来,竟然直接烧断了他这句话,叫他吞吞吐吐起来。
玉蝉衣却是思?维敏捷,立马替他将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你已经愿意了?愿意被我?关着?”
她心头突然生出万分喜悦,黑漆漆的瞳仁也跟着变得晶亮。
微生溟劝告自己,不?要?因为?玉蝉衣的话、她的神态、还有她在他面前与在其他人面前完全不?同的坦诚,就误会她的意思?。
把他换成巫溪兰、换成沈笙笙,甚至哪怕是李旭和涂山玄叶他们,恐怕她也会说出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虽是在心里这?样劝告自己,但面对着她这?种看上去很开?心的眼神,却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不?多想什么,微生溟下意识抬手,又将荷叶扣到了自己的脸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玉蝉衣却好奇极了,她问:“你说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微生溟声音低低的:“又不?会再入魔了,还有机会被关起来吗?”
那就是他愿意了。
料想旁人也没那个本事将他关起来,那岂不?是这?世上能关着他的只有她一个?
玉蝉衣心情大好,抓着荷叶一角,摸了摸荷叶上凹凸不?平的脉络,问道:“这?叶子是哪来的?”
微生溟死死将这?荷叶抓着,以免被她看到他的脸色:“玉陵渡的池塘里摘的。”
“怎么去摘这?个?”
“沈秀说,这?也是一味药,闻到它的香气就能清心,他给自己摘了许多,也送了我?这?一朵。”
“原来如此?。你放心好了,虽然说你已经不?会再因为?入魔被我?关起来了,但要?是真有哪一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会让你像沈秀一样那么受约束。”玉蝉衣忽然说道,“我?会给你一个能活动的地?方,不?会让你不?见天日,像这?荷叶、还有其他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经常找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