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阮鸢蹙起眉,神情越发肃然:“圣主的意思是,要在谢家内门安插眼线?”
“没错。而且必须是花别塔的人,我的人。”池倾直视向她,再次强调了一遍,“甚至与妖族圣都,都不要有牵扯。”
阮鸢心头一颤,彻底明白了池倾的意思……她犹记得烁炎在带着阮楠离开戈壁州之前对自己的嘱咐,当时池倾看似对烁炎的那些暗示毫不知情,今天看来,竟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池倾可以为了妖族闭关数年,也可以做到完全放权地信任烁炎的任何安排,但这并不意味
着,她愿意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蒙在鼓里,在闭关期间,完全闭耳塞听,不问别事。
“明白。”阮鸢郑重地答应下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池倾道,“圣主,抱歉……妖王也曾让我将您与藏瑾之事尽数呈禀。我、我应了她。”
池倾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她拍了拍阮鸢的肩膀:“我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你们之所以如此在意我对藏瑾的态度,本身就是因为你们在乎我。”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朝宫殿外的平台上走去。寒风如刀,夹杂着粗糙的雪粒拂面而来,瞬间便将她的外袍吹得翻卷起来。
“前路未知,待我闭关而出,或有沧海桑田之变,”池倾抬手束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朝阮鸢笑了笑,“或许那时十方海龙族早已灭族,或许谢家也……若那时我又晚了一步,也是命运使然。”
若当真又到了无能为力的那一步,她不希望自己再一次陷入当年失去藏瑾那样追悔莫及的愧疚之中。
但不论怎样,她得知道那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池倾叹了口气:“希望来得及。”
凛冬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没有尽头,整座孤云城都完全被大雪所掩盖。许多妖族都进入了冬眠,街上没有人扫雪,也少有人活动。花别塔亦是如此。
这座建造在险山之上的宫宇,远远望去,如同一棵被积雪覆满的松,过于静谧地伫立,从而显得更加险峻。
东至后的第二日,宫侍将池倾这些日子从各处深海采集回来的植物样本尽数送入了花房。池倾又废了些功夫,将其尽数搬入了花房深处的密室……当然,还有炼制长命花所需的材料。
花房结界收拢的瞬间,阮鸢望着池倾在那片花海中的身影,某个刹那,觉得这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花室,也像是另一个坚固的牢笼。
像是把池倾关在了里面,也像是把他们关在了池倾的心门之外。
朗山抱着小煤球站在阮鸢身旁,朝着池倾用力地挥着手臂,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花海的那头。
阮鸢想,或许此后的许多年,她都要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宫宇了。
她转头,对朗山轻声道:“圣主闭关前,曾交代过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
“啪!”透明的多边形水晶被打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它异常坚固,即使受到这样大的撞击,却连一条裂隙都没有产生。
然而一个白衣的身影却踉跄着扑过去,仓皇将它拾起。
那白衣男子的双眼赫然是盲的,只以一条简单的绸缎覆目,他瞧不清水晶此刻的情形,只能惶然地将灵力送入其间查探。
一旁身着藏青道袍的男子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却终是不忍,抬手将好友一把搀起,低低怒喝:“谢衡玉!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没有理睬他,只是兀自捧着那水晶用灵力细细查探,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将水晶收入袖中,淡淡道:“唐呈,你试探我。”
“不然呢?你当时说要学炼器之术,我是当真替你开心!我只当你是彻底放下了,打算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唐呈声线颤抖,几乎扼腕,“你这样的天赋,什么做不好?为何偏偏……”
唐呈指着谢衡玉的衣袖,声音急得像是能冒出火:“你当我没见过好东西?这样的灵器,不就是那妖王所铸的浮生一梦?你要学炼器,炼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做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简直将唐呈衬得小题大做:“你多心了。”
“我是不是多心,你自己心里清楚!”唐呈压着怒火,沉默了片刻,却终是按捺不住,声音越发凌厉,“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掏了一双眼睛还念念不忘?”
“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贱至此?!”
“唐呈,够了。”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嫌我落魄,收留我在此,我很感激……”
唐呈猜到他后头的话,怒不可遏,厉声便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快闭嘴吧!”
他重重喘息着,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只问你一句……你用这东西做了什么?你就算沉沦于幻象,也要去见她是么?你还不死心?!”
“没有。”谢衡玉抬起头,却忽地想起冬至雪夜的那个梦境,那个梦里的池倾……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这样想着,声音略带了些犹豫,却终是道:“妖王于炼器之道上无人可及,我这浮生一梦,没有做成,也造不出什么幻境。”
“没有做成、没有做成。”唐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许,“罢了,好不容易让你把酒瘾戒了。要再来个浮生一梦,我怕是也要厥过去……容之,你还是……想开点吧,妖族前不久刚核实的消息,我都没敢跟你说。”
“——那个银叶谷谷主,据说在戈壁州停留了大半个月,直至霜降前后才走。”唐呈紧紧盯着谢衡玉被白绸遮挡的小半张脸,“若如你所言,他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死灰复燃……这大半个月,他们会做什么?”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第124章 闭关七年。
许是因为池倾闭关之时是冬日,周围许多妖族也都陷入了冬眠,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每一天便变得更加漫长。
因为有着之前出入十方海的经历,加之又定居孤云城,医尊成为了沟通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最便捷的桥梁。
池倾在闭关之前与医尊定下过约定,让他每隔一月便来花房外看一看结界。那结界由池倾的妖力而成,一旦她闭关过程中有任何进展,结界上的妖力流动便会发生变化。
医尊应了下来,来的频率却比约定中更加频繁一些。
他每半月都会来花房结界外瞧一瞧。
在妖族,血脉顶尖的大妖往往自出生起就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这种天赋可言不可说。正如池倾会在梦境中悟出炼制长命花的方法——但凡天赋觉醒,甚至连本人都不知道那些“不学便会”的知识是从何处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
好比烁炎炼器的天赋、池倾炼花的天赋,医尊之所以被称之为“医尊”,自然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经历过这样“天赋觉醒”的瞬间。
但他经历的次数越多,却越觉得这种源自于本能的力量实在玄妙无比,他无法总结出规律,只有一点……除了运气之外,想要觉醒天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的专注和投入。
想要炼出一种能在十方海底生长的草木,这件事的难度甚至比再炼一朵长命花还要困难。医尊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对于池倾而言,心无旁骛地闭关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池倾半点都不能焦急,最好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对外界的感知力放到最低才好。
可即便明白这件事,医尊自己却无法保持平静。
他有点着急——花房结界中的时间静止了,可外界的一切却瞬息万变。
正如池倾所言,十方海底天耀的龙骨正在失去灵气。谁也无法保证那个性格莫测的蓝发少女,在彻底失去力量时,究竟会选择认命等死,还是会孤注一掷地对妖族封印发起攻击。
另一方面,魔族蠢蠢欲动的小动作仍然不断,而池倾在闭关之前也将十方海之事报给了烁炎。这是一场博弈,谁也不能确定魔族在修仙界和妖族埋下了多少地雷,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将其引爆——更别提,若哪日魔族当真出手,烁炎会不会选择和龙族进行交易。
解开结界,让龙族和魔族争夺。
这一切都是悬而未定之事,而对未知的猜测往往更让人忧虑。
医尊已经很老了,老人不管年轻的时候多么自由洒脱,到了一定的年龄,便总会变得古板一些。
他以妖族王室为中心生活了这么多年,作为医者,早已见过了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太知道人妖两
族今日的和平有多么难得,更明白如今以烁炎为首的妖族政权,已是几百年来少见的干净透明。
他很愿意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是他作为一名医者,即便做到了杏林圣手的尊位,依旧为此做不了太多。
池倾是一个希望,离他最近的一个希望。
不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还是从妖族的利益上考虑,他都希望池倾能成功……越快成功越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尊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来到花房门口,原本水红色的结界在这一天终于变幻出不一样的颜色——那颜色比往日更深一点,呈现出一种螺旋的形状,最终妖力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碗口大的漩涡。
医尊颤抖着将手伸入那漩涡,他释放出一丝自身的妖力,那妖力被池倾接纳,很快,他感觉掌心多了什么东西。
是一株嫩生生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小苗。
医尊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该怎么做,他捧着那株小苗往十方海的方向赶去。感到心脏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下子将他照耀得如此热烈,如此年轻。
妖族最好的飞马并没有医尊的原形本相飞得快,他是一只白嘴红足的鸟,外形有点像海东青,但却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鸟类——这本身也不奇怪,许多大妖的本相,在世间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医尊太久没有远途飞行过,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去之后,隐隐就感到了一丝疲惫,好在没过太久,他便看到了十方海的结界。
海风带来熟悉的味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片海域时,唯一的职责就是站在悬崖上,检查一下妖族封印没有损坏——那几千年前称霸海陆的强大种族,依旧被毫无反抗之力地镇压在海底。
作为那时妖王的使者,年轻的医尊无数次往返十方海和妖族王庭,后来内乱爆发,老妖王倒台,新妖王继任。他成了云游四方的医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了十方海的内部。
时至今日,海水再一次吸收了医尊的血液,此地的封印结界依旧记得他这个老熟人,他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大海。
上一次,他来此地,与池倾一样遇到了试图乘机逃离封印却未遂的龙族。他没有池倾那样好心,而是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猎盗人的举动——他割下了那条试图逃离,却被妖族封印劈至昏迷的龙身上的龙鳞贝,然后将那条龙丢在了一旁。
医尊当时做完这一切,本该转身就走的。可随即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一样,呆呆看着深海中发生的一切。
一条小龙顺着那巨龙来时的方向显形,它的上半身很快化作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抱着那条老龙撕心裂肺地大哭,泪水像是珍珠一样逆着海水沉下去。
那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事实上,每个龙族都有极其美貌的外表,在幼年时期,他们的脸更是天生带有一种纯洁的无辜感。
那个女孩才那么点大,显出人形之后更显得瘦弱,她抱着巨龙的脑袋惶恐地哭泣,一双如紫水晶般澄澈的眼睛绝望而胆怯地盯着医尊藏身的阴影。
医尊知道那个孩子看到了自己。
她一定是跟着那条巨龙一起来的,只是为了防止出逃时发生意外,巨龙在最开始并不敢让自己的孩子靠近。
她太弱小了,甚至腰腹部的逆鳞都还没有长结实,只要医尊愿意,他一刀就能结果了她。
可是他像是被石化了,一动都动不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在重复着一句话——他、他干了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十方海的龙族居然虚弱到了这种地步,他像是上山采药一样,挑了个好时候,轻轻摘下了一株药草,断绝了对方身上最珍贵的护身之物。十方海很贫瘠,进入海底的短短须臾,他已经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但他在撬开巨龙鳞片的瞬间,居然没有分毫的顾虑。
他没想到自己强行取下这条龙的龙鳞贝,会加速,甚至导致它的死亡。
悔恨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医尊在那个瞬间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个医者,而眼前的巨龙追根究底,也算是妖族的一员。
他居然在取下龙鳞贝的瞬间,完全没有将它当做一个生命。
若不是见到那个化为半人的小女孩,若不是……
医尊来不及深想了,因为海底在小女孩哭泣后不久,响起了夸张的龙啸,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躲藏,若不立刻逃离,下一瞬可能便要落入龙族的口中。
年轻的医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封印外冲,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离他最近的小龙像是忘记了巨龙的叮嘱,发狠般地冲向他,在封印结界前甩尾,试图纠缠他离开的动作。
医尊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挥出妖力抵挡。
在深海,他的妖力多少总有点受限,他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小龙的意图,挥出的妖力只有平日御敌的一半还少。
可是那条小龙在撞上他妖力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身上的鳞片,包括逆鳞几乎完全被打散,整条龙像是沙包一般被甩飞出去,直到撞在了远处的一处珊瑚礁上。
医尊的视力很好,他在封印结界前,在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龙鳞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须臾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小龙,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落荒而逃,此后半生都在重复这一日的噩梦。
他记得自己救过很多人,可也错手,杀掉过那样一条无辜的生命。
如今终于到了能够挽回一些的时候了。
医尊捧着池倾养出来的那一株小苗潜入深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那片颤颤巍巍的嫩叶,他找到海底的一处沙地,将它埋入其中。
龙啸又在耳畔响起,这一次医尊没有动,他跪在那小苗旁边,用虔诚到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它。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绿苗枯萎了,化作一缕暗红色的妖力,彻底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