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失败了。
医尊抬起头,他身旁围满了龙族,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年轻,最小的甚至还没有他曾经害死的那条小龙大。
他们都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曾失手杀死过他们的同类,甚至有几个孩子,还用十分好奇的眼神,友善地望着他。
一个蓝发的龙族少女看着他身前绿苗消散的地方,他认出她就是池倾口中的天耀转世。
少女凉凉地笑起来,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期待。
“瞎折腾。”她如此评价。
医尊没有说话,他离开了十方海,又回了花别塔。这样一趟路程,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又一次鲜活起来,熟悉的愧疚感愈演愈烈,他更频繁地前往花房结界,从半月一次,变成了五日一次,又变成了隔日一次。
闭关的池倾也没有懈怠,她可以察觉到灵植在十方海的状况,她尽力在调整,就如同当时为藏瑾摸索炼制长命花的方法那样。
苦等总是令人心焦,但花房外的结界终归会在一次次的失败后重新变幻。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医尊的手无数次探入那处个暗红色的漩涡,又无数次冒着大雨或烈日在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穿行。
他老了很多,妖族曾经最体面的老者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变得不修边幅。龙族也逐渐对医尊熟悉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海底的生活,加上天耀并没有将最残忍的真相告诉这群年轻人。
他们只管用天耀骸骨的灵力进行着零星的修炼,有时甚至还会和医尊讲讲话。
但是失败在累积,龙族对医尊的态度越友善,他心中的愧疚就越发加剧。
有时他甚至在想,若真到了十方海灵气全无的那日,就让他做这个恶人,破开妖族的封印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形成,就像在脑海中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而与此同时,那个平日少言的蓝发少女,也罕见地开始和他对话。
“按外面的时间算,五年了吧。”她靠在珊瑚礁上,整个人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疲惫,“骸骨失效了。”
话音落定,医尊脚下的灵植又一次失去了光泽,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化作了一捧暗红色的飞灰。
“龙族不会再修炼,也不会再生育,我们会慢慢在这里等待着深海的灵气完全消散,直到死亡降临——整个过程不会很久,最多两年。”蓝发少女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你之后不用再来了。”
“不、不……再等等。”医尊撑着珊瑚礁站起身,双膝有些颤抖,“还有两年,再等等。”
蓝发少女打量着他:“不必了,您一把年纪了,看上去也活不了太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谢谢你为龙族奔波。”
少女的话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医尊的心上,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望见了多年之前那双缓缓暗淡
下来的紫色瞳孔。
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颤颤地,却坚定地开口:“再坚持一下,若两年之后还是不行……就……由我来解开结界。”
蓝发少女双手抱臂,挑了挑眉,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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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霜降。”烁炎望着圣殿外的灯火,轻声道,“倾倾闭关快七年了。自从她回到我身边,从未那么久失去音讯过。”
“不会太久了。”来炆站在烁炎身旁,因在室内,他总算没有撑那把破伞,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坚毅一些,“龙族估计撑不住了。”
烁炎深吸一口气:“一个月,我最多再给一个月。这些年修仙界变数太大了,我们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那位的想法……至今我也琢磨不透。虽只是猜测,但魔族恐怕这两年也要发难。还有,池倾必须出关了,我得问问她闭关期间,究竟对那位又干了些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疯成这样。”
来炆知道烁炎讲的是谁,他沉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修仙界如今的情形,还是得缓缓再同池倾说。至于龙族,您究竟如何打算?”
“不说别的,单说龙族这样半死不活的情况,就算协商妥当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也没有能力与如今的魔族周旋。或是被魔族杀死,或是暂时避世壮大,成为下一个不可控的威胁。”烁炎眯起眼,果断道,“我不会解开十方海封印,所以这一个月,你就留在花别塔,盯紧池倾和医尊。”
“医尊年纪大了,十方海,也就别再让他去了。”
第125章 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海上无边的夜色中,自戈壁州千里奔袭而来的医尊,在即将潜入十方海的瞬间被来炆截住。
相遇的刹那,医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短短七年的时间,对妖族而言并不算漫长,可是医尊竟然已经苍老到了连翅膀都扇不动的程度。
他此刻自飞马上缓缓而下,神情倦怠,额前也泛着濒死的青气,来炆盯着眼前这位曾经名声赫赫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妖王让你来的吧?”医尊突然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捧起手中的一株灵草,“那这个,我也带不进十方海了吧?”
“可以带。”来炆面色沉静,“但这是最后一次。”
医尊笑了:“看来妖王也不再相信她的妹妹了。”
来炆道:“天赋觉醒需要机缘,种不出花就是机缘未到。但眼下世事无常,时局动荡,比起继续闭关,妖族如今更需要池倾做些其他的事了。”
医尊点头:“既然如此,你这回同我一道去十方海吧。”
来炆没有拒绝,以防医尊释放龙族,他本就打算陪他走一遭。
两人化为两道流光,倏忽进入海中,海上波澜起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将须臾之前的那这点异动覆盖。
这片海,看起来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并没有区别。
来炆是烁炎身侧最得力的属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十方海的封印,却是第一次潜入到这样深的海底——随着天耀龙骨的灵力完全消散,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生命力,龙族不得不一路往更深的海底迁徙。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失去灵力供给后的龙族,只要离海面上的封印越远,身体上的压力便会稍微轻松一些。
它们搬到了暗无天日之地居住,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医尊需要花费更多地力气,才能寻到它们的栖息地。
来炆扶着医尊一路下潜,几年不见,老人衣袖中的手臂摸起来仿佛仅剩一把骨头。他像是一棵失去养分的树木,逐渐变得干枯皱巴,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陷进土里。
来炆意识到,即便自己这趟没有奉旨而来,对于眼前这老者而言,恐怕也没有下一次前来十方海的机会了。
来炆一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一路上他不说话,医尊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来炆身上停留,只是用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灵植幼苗,那点嫩绿的微光映在老人的眼睛里,仿佛是其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两人最终在一处贫瘠的泥沙地前停下,那地方不算开阔,却是目之所及少有土质厚实的区域。
医尊松开来炆的搀扶,颤颤蹲下身,伸手刨开一捧泥土。来炆沉默了一霎,也从旁蹲下,指尖凝出一点妖力,试图以此更快地挖开土壤。医尊却在妖力闪出的瞬间抬手,用力按下了来炆的动作,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土地深处刨着。
老人的动作很熟练,不久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土洞。来炆看着他神情郑重地将手中的幼苗根部埋入土地,又用方才堆在一旁的泥沙重新覆
那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在触碰一个幼弱的生命。
来炆原本对医尊手中的这株幼苗不抱期待,他是一个实际到有些固执的人,虽然妖力强劲,但都是靠自己苦修得来。来炆并不能理解池倾、医尊以及烁炎所说的“天赋觉醒”。
在他眼中,这是一种过于玄妙的东西,烁炎愿意给池倾七年的时间闭关等待这“天赋觉醒”的一刻,本身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时至今日,池倾还没有任何成效,那应当也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
即便来炆这样想着,但医尊那庄严郑重,又小心翼翼的神态确实也影响了他。来炆垂下头,单膝跪在那幼苗旁边,非常认真地望着其上娇嫩的叶子。
海底太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胸腔内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东西,会让人不可控制地生出新的念想,来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医尊的影响,在这寂静无声的片刻,他望着那幼苗的眼神也逐渐浮现了几分期待。
深海的灵力太稀少,几近于无。来炆是个敏锐的战士,在深入十方海的瞬间就该察觉到龙族的气息。可是这次,尽管已经进入了龙族的栖息地,尽管他们距离龙族的实际距离已经很近,但他却依旧没有察觉到龙族的存在。
来炆早在进入深海的瞬间,就
将神识放出去探查过龙族的情况,这是烁炎的命令,也是他自身的习惯。他知道龙族依旧隐藏在海水之中,只是因为灵力太少,退化太过,它们几乎与海洋融为一体,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和水母一样,化作一捧无人问津的水。
来炆很难说清自己盯着灵植的瞬间究竟在想什么,在离开圣都之前,他和烁炎明明已经预言了池倾的失败。可事到如今,望着眼前这细嫩的幼苗,他心中居然也生出几分期待。
他也和医尊一样,不由得期待一个奇迹的降临。
“多久了?”许久之后,医尊的声音响起。
来炆听出眼前这个老人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微蹙起眉,回答道:“不到一炷香。”
医尊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冰冷,即便在海水中,来炆却也敏锐地意识到这老人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为什么?
医尊颤声道:“你不觉得……它长大了吗?”
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中再也按捺不住那种喜悦过度的泣音:“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了……”
以往七年里的每一次,医尊和池倾尝试过无数种失败的结果,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试图攻克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灵植无法生长,它可以在十方海存在着,却无法长大。
一株幼苗,就算不化为飞灰,等到绝望,却依旧只是一株幼苗。
然而这次……不太一样了。
医尊用力抓着来炆的手臂,指甲都几乎扎入他的皮肉,老人太激动了,脸色因此变得通红:“你把灵力往地里探下去——它生根了吧?它在生根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医尊的妖力也已近乎枯竭,来炆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妖力顺着灵植一路扎入深海的沙土中……
下一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医尊。
两人对视一眼,医尊从来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张开嘴,那个瞬间几乎想要不顾仪态地大哭大笑——他等了七年,风雨兼程地在两地往返七年,终于、终于……
不需要来炆再说什么了,因为下一瞬,整片十方海底忽地一震,虽然只有轻微的一下,但范围太大,任谁都反应过来了!海底最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撬动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快速地生长,即将从贫瘠的沙地中破土而出……
沉睡中的龙族被那一下震动惊醒,脸色苍白的蓝发少女坐起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意识到医尊和她约定的那一日已经到来——这声巨响,可能是十方海封印被解开的前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天耀龙骨的灵力拖延了所有龙族的生命,却唯独极具消耗了她的,昔年少女漂亮的长发和龙尾如今早已暗淡无光,她甚至需要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离开自己的洞穴。
她游得很慢——事实上,如今十方海的每一条龙都再也无法快速地游动,每一次摆尾,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一种磨人的痛处。
龙族本就无法忍受没有阳光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这个种族挨过了几千年。
最初参与过战争的龙族已经全数陨落,如今留在十方海的龙族即便离开大海,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天耀没有向妖族低过头,可在十方海的这些年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和池倾做的那个交易,表面看起来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实际上,就连天耀自己都知道,她唯一的砝码,无非是池倾在面对重伤的老龙时没有出手的那一点善意。
她紧紧抓着池倾的善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后来,她又等来了医尊。她从其他长辈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她知道他曾经害死了两条龙族的性命,但她也总算等来了他迟来的愧疚和承诺。
她知道妖族的掌权者不可能放过龙族,而她竭尽所能,也只能给龙族的孩子们争取到这仅有的一点儿机会了。
天耀慢慢地游向洞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阳光的颜色仅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但即便在那些记忆里,阳光和战火层层交叠,她也有些分不清它真正的颜色。
说到底,她如今只是一个自出生就没有见过太阳的少女啊。
她走到山洞口,隐约看到有光透进来,心跳在逐渐加速,她感到搀扶着她的龙族生出了相似的激荡之情。
可是……不对啊。
阳光怎可能照入这么深的海底?但,若不是阳光,那是什么?
天耀忍着疼痛,奋力朝洞外而去,霍然之间,有光照入她的眼睛,但那光芒的源头并非太阳,那光线也没有记忆中刺眼,而是一种很柔和的,无处不在的……
天耀看到了一棵树,一棵自海底深处长起来的,几乎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树。
那棵树灵气馥郁,树上有无数发着光的银叶子。
天耀并不知道,那是池倾的原身本相。
她原本,一直将它养在花别塔的密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