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掀起眼皮瞧了玄鹫一眼,依旧回答:“这与你无关。”
玄鹫气得哼笑了一声:“那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话一出口,他仿佛想到什么,不等谢衡玉回答,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冷冷道:“银叶谷主和她已见过面了,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去见谷主了。”
谢衡玉顿住脚步,忽地想起银叶谷主之前与他讲的那些话。
——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
——和谢家有关的事,我都清楚。
银叶谷主曾与唐呈见面,自然早已猜到他想问的问题,只会和谢家,和白马盟相关。甚至可以说……在邀池倾单独见面之时,这位谷主也早已料定谢衡玉不会真的置身事外,对修仙界的名利权势彻底放手。
谢渭、唐呈、沈岑……银叶谷主,或许就是为了诱他入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暗自道,他确实差一点儿便要动摇。
是站在池倾身边当一个默默无名的影子,还是重新回到修仙界,争取他作为“谢家长子”曾拥有的一切?
在对池倾说出“我不与你一道”这话时,他确实想过后者。
可是现在……
谢衡玉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住着两夫妻的农家小院,日暮时分,鸡鸭归笼,恬静安好。
他垂下眼,按捺住心头烦乱的不安和挣扎的欲望,平淡道:“不问了。”
他还是想要和她的未来,为了那个未来,他可以放弃所有,只做她的影子。
第69章 做了一个人族孤儿的替身?!……
“不问了?”玄鹫的脚步也跟着顿住,他转头看了谢衡玉一眼,那目光中满是不解,“所以修仙界的那些事,你如今全然不关心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玄鹫,只问:“她既然已与谷主见过面,如今又在何处?”
玄鹫道:“见到谷主,他自会告诉你。”
谢衡玉本不愿见那人,但池倾极少有这样毫无音讯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担忧,垂下眼,睫
羽翕动一瞬:“好。”
荷花池中此刻已泊着另一艘小舟,船身稍大,没银叶谷主驶来的那艘逼仄,谢衡玉和玄鹫上了船,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舟上,相隔一段挺长的距离。
水声渐起,小舟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玄鹫背着手,忽然道:“你在修仙界曾经颇有名望,而今避世妖族……只是为了池倾?”
谢衡玉侧对着他,望着身后一片荷花池逐渐远去,小舟驶入宽阔的水域,田园气象如同画中笔墨,他想起池倾初来此地的样子,心道:她原来喜欢这样的地方呢。
玄鹫见他不答话,沉默了一瞬,却又忍不住一般,道:“她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不是我说……她不值得你这样。大丈夫志在天地,你该有自己的一番功业才是。”
谢衡玉默然许久,像是没有听清玄鹫的话,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可是,我选择她,不论将来如何,我不悔。”
玄鹫:……
这位妖族青年长相的并不算凌厉,皮肤白,眼尾略垂,眉骨鼻梁的走势很柔缓,只是因为气质太过疏冷尖锐,定定盯着人瞧的时候,时常便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听了谢衡玉的话,心中略有些烦乱,像是觉得眼前这人难以沟通,连眉头都拧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许久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之前也被她骗过……如今悔不当初。”
谢衡玉转过脸,那双星灰色的眸子淡淡落在玄鹫脸上,其中没什么波澜,但莫名其妙地,却让玄鹫感到了一种“你又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微妙意味来。
玄鹫袖底的手用力攥成拳,时隔多年,那时常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画面,又一次毫不留情地侵袭向他。
是啊,他如何能与谢衡玉相提并论呢?
池倾与他从前,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不过只是坐在那花团锦簇的高台,用那双令人无措的漂亮眼睛,目不转睛地、痴痴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天,他便那样自作多情地陷进去了。
那年六州觐见,多少青年才俊齐聚妖族圣都,半月之久,十数天的时间,池倾偏偏谁也瞧不上,只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那时候的性子那样冷僻,像是高山之雪,不爱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出于礼貌的应答,也是总是淡淡的。大家都说,她唯一情绪外露的时刻,就是在瞧着他背影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几分动容。
玄鹫如此便以为她喜欢他,虽面上装作毫不动容,可心里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与池倾差不多大,从小生活在妖族最严苛的玄甲营中,周遭不是兄弟便是上级——他……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啊。
与妖族大多天赋妖力强大的少年相似,玄鹫也是从小被族中给予厚望的孩子,即便称不上眼高于顶,说没有傲气,也是不可能的。
那时许多人开他的玩笑,说他若娶了池倾,此后便是圣都驸马爷,再要沙场拼杀,建功立业,恐怕是难了。
这些话,其实放在修仙界倒还成立,放在妖族,大家也都知道是说着玩玩而已。可是,即便理智上再清楚,夜半入梦时,少年玄鹫的耳畔,依旧会回荡起那些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冷脸看着窗外的月色,却也曾认真地想过——若池倾当真喜欢他,他为她留在圣都,未必不可以。
如今想想……真是蠢透了!!
玄鹫望着眼前的谢衡玉,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的自己,一种莫名的火气无端端烧了起来,直叫他恨不得揪着眼前这男人的衣襟,狠狠甩上几个耳光才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可若干年前,池倾在听到他告白之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仍令他羞愤不已。
“玄鹫公子喜欢我吗?”池倾漂亮的黑眸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这半月来,我们未曾交谈超过十句,公子为何会喜欢我?”
“我一直盯着公子瞧?原来是这样……是我让您会错意了啊。”
彼时的池倾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岁数小,性子又淡,说话间透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我没想到您会误会。实际上,我盯着您瞧……是因为您很像一位故人。”
——很像一位故人。
原来这就是让他心绪不平、意乱神迷的缘由,她只是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了另一个人,而他却自作多情地,将那眼神误认为了喜欢。
六州大宴落幕,一队队车马从圣都返回,玄甲城离得那么远,他却难以抑制地总去想她——那个故人是谁?池倾为何要透过他看他?莫非那个人已经死了吗?之前听闻她炼出了一朵长命花,为何她不用那花救他……
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与他内心深切的不甘和羞愤交织——他过不去了,此后多年也再没有过去。于是他怀揣着那点阴暗的心思,用尽了在大荒州的人脉,多次前往三连城,摸到了几分尚不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他竟是在六州大宴的半个月中,做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族孤儿的替身?!
玄鹫气得想笑,恨得牙痒痒,原本对池倾尚算不得深切的喜爱就这样转化成了怨怼,远比好感要更加浓烈久长。
后来的多年,他暗中观察着戈壁州的动静,对进出花别塔的男子,了解得甚至比池倾本人还要细致。那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少年,大多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地方,或是身材,或是气质,或是相貌……
他并未见过那个在三练城陪伴池倾多年的人族孤儿,每每想起他,却都会怫然:那人长得,就非得那么大众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摸清了池倾的喜好,却在见到谢衡玉的那个瞬间愣住了。
谢衡玉,确实与池倾曾经喜欢的那种类型不太一样……或者说,太不一样了。
她未曾倾心过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也并不偏爱那种春风和煦的性子——她难道对谢衡玉是认真的?
玄鹫觉得这比池倾又找了个替身,要更让人难以接受。
“你今日自视甚高,早晚登高跌重。”濯鹿曾说过的那些话,又一次从玄鹫口中吐出。
船至水岸,玄鹫先行走了下来,他揣着手,神情冷淡地给谢衡玉指了银叶谷的方向:“你陷进去了,若有一日爬不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女人有毒。
玄鹫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谢衡玉此刻也下了舟,这条不长的水路,却给他一种过于疲惫的感觉——他和池倾的关系就算不受人挑拨,也已让他有了无法把握的失控感。
池倾是一阵自由来去的风,很难在某个地方安然停留,若他也乱走,一定就要散了。
谢衡玉想,他此刻不该再听任何人的任何话,若想和池倾有将来,他一定得稳住,一定不能动摇。
水岸离银叶谷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两旁是挺拔的银杏林,绿木成荫,青翠碧绿,夕阳自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混合成十分明朗轻快的颜色。
道路尽头,一个身着灰袍,戴着欢喜面的男子站在银杏树下,遥遥朝谢衡玉行了一礼。那一拘拜得深,令谢衡玉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谢衡玉抬手回礼,复才走近。
“敢问谷主,池倾圣主现在何处?”谢衡玉不欲与他多言,未曾寒暄,直接询问道。
银叶谷主低低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道:“这就是你想问的事情?不问问白马盟?不问问谢家?不问问……谢衡瑾?”
谢衡玉又重复了一遍:“池倾圣主现在何处?”
银叶谷主叹了一声:“算了,这勉强也算是一个问题……要是我回答了你,你会给我什么作为报酬?”
夕阳洒落,眼前忽地明暗交错,一道光影凉飕飕、轻飘飘地落在银叶谷主颈前,谢衡玉动作不动,眸色却沉:“她在哪里?”
“清光剑意。”银叶谷主的语气中透出些兴奋,“用这个做交换的话,也很好。只不过……才半日不见,你就这样担心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光影得更近,细小的血线倏然出现在皮肤上,银叶谷主平视着谢衡玉的双眼,毫不在意地喃喃道:“清光剑意……谢衡玉,不如你为我舞一剑,让我开开眼。若我开心了,便告诉你她的下落。”
光影倏忽消失,谢衡玉收剑,视线淡淡从银叶谷主掌心掠过:“你也学剑?”
“学。”银叶谷主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眼,“从前刀口舔血,什么都得学。”
谢衡玉看清他手中的茧,断言道:“你用刀更多些。”
银叶谷主垂下手,歪头道:“怎么?不是人人生来就有谢公子这样好的命,以剑入道,顶级剑术,清光剑意……这不是你们上等人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么?”
银叶谷主扫了谢衡玉一眼,见他并未有所动作,声音逐渐凉了下来:“怎么了?谢公子的剑……我难道连看也看不得?”
谢衡玉静静看了他一眼,光影浮动,身旁银杏忽有一根枝丫被这切断,谢衡玉探手握住,将那木枝递到眼前人手边。
“给我看看你的剑意。”无人知道谢衡玉在沉默的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若有缘,我教你清光剑法。”
第70章 若是被谢衡玉知道…………
风吹过,银叶谷主静静盯着谢衡玉递来的那根树枝,像是没理解眼前人说的话,许久才伸出手,怔怔握住它。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宽大不便的面具解下,露出一张平凡普通至极的脸来。
谢衡玉的视线从对方平平无奇的黑眸上划过,盯着他那身有些过于宽松的大袍,问道:“这身衣裳,是否不便用剑?”
银叶谷主的身量已算高大,但与谢衡玉相比还是略矮了些,何况他此刻穿着那身有些松松垮垮的衣衫,更将身形拖得有些落拓,显得不太精神的样子。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下:“怎会不便?我在剑道上虽无法与你相较,倒也不至于受一套衣服的拖累。”
谢衡玉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别的话。
风甚急,半空,几片翠绿的银杏叶从枝头打着圈儿地落下,银叶谷主在叶片坠至额前的瞬间出手——幽暗诡谲的剑影如同树梢盘旋的毒蛇,倏然蹿出,那嫩生生的叶子登时二分,一半牵引着剑影乘风而上,一半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剑影撞入斑驳树影与落日余晖之间,那错落的光影交织,伴随着银叶谷主手上的一招一式声势浩大地绽开。
起风时无数林叶的哗然,如同永不停歇的乐声,剑影穿梭其间,迅疾如电,走势无常,惊起千万落叶簌簌——若只是一场剑舞,可堪惊艳。
可谢衡玉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半空的剑影上停留太久,他平静地打量着银叶谷主本身的动作,观察他握剑的动作、挥剑的力道、出剑的方向,以及视线落定的位置,神情许久也没有变化。
半晌,空中飞叶落定,在二人脚下堆出薄薄一层,银叶谷主收势站定,抬手将那树枝递还给谢衡玉。
谢衡玉垂下眼,却没有动,两人不知为何相对僵持了片刻。银叶谷主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一手丢掉树枝,一手从落叶中捡起欢喜面重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