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铮然一声,谢衡玉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被她扯断,一瞬间,他几乎无法辨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在此刻池倾的脑海中,她尚没有此后与他相关的记忆。因此在谢衡玉将自己的眼睛献祭般挨近她的瞬间,他心底其实隐隐有个想法——如果她能将他错认成藏瑾,并由此早些缓过七苦幻境清醒过来,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时至此刻,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拿着浮生一梦,追着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目的。
这个地方会将人一生的痛苦扩大无数倍,它对人神识的折磨实在太大,若有办法令她解脱,他本就义不容辞。
可谢衡玉没想到,此刻池倾那样近地望着他的眼睛,竟然完全没有将他错认成藏瑾,一刹都没有。
这说明……她一直是分得清的。
谢衡玉想,如果此时此刻的池倾都能一眼分清他和藏瑾的区别,那当时他与她在花别塔初见时,她将他当做替身,便更不会是因为过于思念,过于哀痛,过于放不下藏瑾,才不得已移情到他身上的。
所以,如果池倾……一直以来就是故意的呢?如果她明明分得清,却有意让自己混淆其中,不断地沉溺于这场编织出来的假象里,完全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谢衡玉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道看似简单的问题,到这里却刨根问底都寻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这一生至今,只认真地爱过池倾一个人。如此匮乏的经验,只能让他切身地代入到她的位置思考——如果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池倾,难道会再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吗?
不会的。
这个答案对谢衡玉来讲是那么坚定。可池倾与他太过不同,他们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他不懂她,更无法用自己的思维判断她的行为。
因此,便只能胡思乱想。
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回,这次,不光是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了,还有其他一切甜蜜的记忆……
她兴冲冲地拉着他去看开湖的那天……她在繁花灼灼的花房中抱着他哭泣的那天……她因他不顾惜身体而发火的那天……
还有,还有无数个令他恨不得放在识海中时时擦拭的回忆。
仿佛都染上了一层令人怀疑的尘埃。
这些……是不是,也都是假的?她的眼泪,她的心疼,甚至是她的喜悦——如果就连这些情绪也都是假的呢?
池倾明明知道他不是藏瑾,却一次次地欺骗自己,用这些刻意的情绪伪装,骗了他的同时,顺便将自己也骗了。
她会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表情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为了骗人骗己,才故意假装出来的心动?
谢衡玉的体温因这种诡异的猜测急速下降,堪称不寒而栗,他骇然望向眼前的少女,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欺骗自己的二十四岁的池倾区别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握着她身体的手一下子松懈下来,空落落地垂在身边,“为什么现在分得清,后来却不能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
—
—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哪怕只是因为他和藏瑾有那么点零星的相似。
第78章 第78章“既然分得清,为何还要让我……
“你?你这是……”纵然谢衡玉此时已将池倾完全放开,可她坐在他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堪称密不可分,不必仔细感知,她都立刻发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
不知为何,池倾只觉得自己识海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警惕和惶恐,她立刻起身就想从他的腿上离开,还没等如何动作,却已被谢衡玉把着腰重新按了回去。
池倾惶惶不安地看向他,两人对视的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并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对她做出这些堪称逾矩的举动有何不对。
谢衡玉灰眸微红,整个人如同淋过一场暴雨后起了热,恍惚而疲惫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是谁……”
池倾立刻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道……我,我不认识你……”
谢衡玉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残忍地吐出几个字:“藏瑾。我和他,不像吗?”
池倾全身一颤,如同重新回到现实——是了,她刚才在看见眼前这男人的瞬间,怎会突然忘记了藏瑾之事?
她的身体逐渐冷下来,彻骨的绝望和愧疚又一次涌上她的四肢百骸……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及时狠下心来以血祭花,才晚了那难以追回的那一步。
而如今,她居然又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再次走了神,甚至不知不觉就从失去藏瑾的混沌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为何会这样?
池倾蹙起眉,瞳孔在上下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后转开,许久,冷淡的情绪重新染上她的眉眼:“你不是藏瑾,不管你从哪儿来,现在立刻,离开。”
谢衡玉安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怀中的少女看了一眼,目光复杂深沉,谁都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包涵了多少。
“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像他?”谢衡玉魔怔般抬手抚上池倾的脸颊,“既然分得这样清,为何之后,还能将我当做他的替身?”
他低垂着眼,打量她的目光好似要将其盯穿——可是,看不懂,怎样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若说谢家当年选他做谢衡瑾的替身,还有家主夫妇无法继续生育等各种客观利益的推动,那池倾在几乎没有时间权衡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他当藏瑾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池倾再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就在谢衡玉的手指刚贴上她脸颊的下一刻,少女突然应激般一下子从他怀中躲开,并顺势重重挥去他的手,机敏地躲避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池倾警惕地看着他,神情冷淡到显得有些厌恶,“你别再缠着我了。”
谢衡玉垂下手,良久才下榻起身。虚幻的暗室内,他茫然地立于其中,心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煎熬来。
在七苦幻境的回溯中,池倾此刻既已被烁炎接回妖域,种种七苦,差不多也就要终结了。既然……她已经快要走出这个幻境,那他再赖在这里,的确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衡玉低下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看池倾,只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他掌心的血迹染红的浮生一梦,用术法一点点清洗干净,再取过巾帕小心地拭去水渍。
最后,谢衡玉将那块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水晶,轻轻搁在了一旁的床头。
“这是什么?”池倾的视线在落到浮生一梦上的那刻闪烁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她缓缓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颗水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笃定自己曾经握住过它。
谢衡玉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背过身径直往幻境之外的黑暗中走去,那步伐有些迟缓,并不像是盛年之龄的男人。池倾站在幻境唯一的光源下定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许多难言的东西被他沉沉地压抑了下去。
浮生一梦在她手中发散着柔和的光,十七岁的池倾注定想不起来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谢衡玉的存在是穷途末路之际才会出现的空白;而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她尚理不清他与她以何种方式相识。
因此,此刻的她并没有叫住他的资格。
她目送他离开,心头浮现出的刹那怔忪很快消散。而在谢衡玉的身影完全消失的瞬间,幻境中的景象突然在池倾眼前迅速地变化起来。
一幕幕具体的画面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闪过,其中最初还有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情绪交织,到最后那些与悲恸无关的场景居然开始变得抽象而扭曲。
浮生一梦的温度逐渐寒冷,接近冰点的时候,给人一种灼痛皮肤的错觉。
她一下子用力捏紧它,星眸若有所思地凝出一些微光。绝对的理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而与此同时,一些绝不属于十七岁的池倾的记忆,也在她失神的间隙填满了她的识海。
池倾最先记起来的就是谢衡玉。她记起他追随她前来玄冰火山的样子,也记起自己因担心他知晓替身之事,而突然生出的卑鄙的闪躲。
——他知道了,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池倾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很快理清了一切思绪——虽然不明白谢衡玉是怎么办到的,但此刻本该依旧被七苦幻境迷惑的她,却罕见地彻底清醒了过来。并且,虽然她的识海依旧因为历经七苦而隐隐作痛,但她的注意力,却在此刻完全被谢衡玉转移走了。
他知道了一切,会怎么做呢?他……会离开她吗?
池倾想起不久前那个双眼泛红,状若失魂的男人,又想起他自来到修仙界后多次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想,谢衡玉若是离开她,当然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之前与沈岑、唐呈见面时,她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谢衡玉在修仙界并非全无依仗。
且不说他品行出众,修为精深,单说他凭一己之力复兴机甲术这一件事,也确实真真切切地使修仙界受益颇多。
现下横亘在谢衡玉面前最大的障碍,无非是谢家刻意轻视的态度,令修仙界一众墙头草见风使舵,作鸟兽散。
但池倾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谢衡玉与她毕竟也曾有一度风月之缘,若他此后确定要离她而去,重回修仙界,那他即便没了谢家这座靠山,妖族却也未必不能暗中扶持他一把。
池倾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早已替这场突然爆发的闹剧想好了体面的收尾。她向来不爱亏欠他人,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情人,每一个她都竭尽所能地给予了补偿。
虽然谢衡玉……和他们好像有些不同,但再怎样不同……给更多些就是了。
池倾伸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将心头那不知为何泛起的涩意强行压了下去。
也是,谢衡玉这样的人,她从前没怎么遇见过,事到如今,她有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早就看出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有些太沉重,沉重到她也有些招架不住,此刻一刀两断,或许反而是好事。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划过,池倾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使自己不太平静的内心重新镇定下来。
那个红着眼睛,在她脑子里不停晃悠的谢衡玉终于没了动静。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生一梦,转头面向七苦幻境最后挑选出的场景,片刻后沉声道:“来。”
过了这关,她就可以出去,就可以和谢衡玉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再隐瞒他了。
幻境的光芒由暗转明,一点点扩散,直至将人完全笼罩。
谢衡玉从那光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许是因为面色太过苍白,神情过分暗淡,当他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意识到他背脊略有些佝偻,向来端正的仪态,此刻也显出几分狼狈。
“主人!主人怎么样了?!”七苦幻境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山口,得知消息而来的朗山在见到谢衡玉的瞬间从地上蹦了起来,扑到他身
边焦急地朝洞里张望。
谢衡玉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小狗的阻拦下勉强站定了脚步,抬指化出一株灵力火苗塞到朗山怀中。
两人双手交握一瞬,朗山被谢衡玉掌心冰冷的温度刺激得打了个寒战,他愣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却见青年就这样满身颓然地往山下走去了。
“诶诶?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火苗又是什么意思??”朗山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步想要追过去,却又被身旁的来炆抓着领子拽了回来。
“这火苗和池倾有灵力连接,只要不熄灭,她应当就还活蹦乱跳的。”来炆镇定地回答。
朗山小小松了口气,又嘟囔着抱怨道:“什么嘛?他应当陪着主人一起出来才对,没有责任心的家伙……主人又看走眼了!”
来炆撑着伞,淡淡地朝山下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
魔气森森的地方,谢衡玉在火山外的荒原踽踽独行,魔界与鬼界的交汇之地,森冷硕大的月亮如远古巨兽冷漠的瞳,高悬夜空,无情注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上次从这里走过,还是为唐梨取花的那次。他还记得,当时他身负重伤,识海也混乱不堪,是被谢家的修士抬着走过这片荒原的——那时他躺在担架上,睁眼看到的月亮,和如今这轮是一模一样的。
当时他那即将被丢弃,被遗忘,被彻底取代的感觉,与现在也是相似的。
甚至现在……即便识海没有受损,他却觉得这回的伤痛比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池倾,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不是的。藏瑾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等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等他缓过这一阵窒息濒死的感觉,他们一定还有机会能好好谈谈。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自己。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晕乎乎地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或许……得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躺一会儿才行。
此心念一起,谢衡玉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宛如在转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了一下,倒头直接栽倒在了空荡荡的荒原。
目眩眼晕,山峦倒置,满月翻转。谢衡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浅灰、深黑的剪影,他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感受着荒原扑面而来的凄凉的风,风里……似乎还有歌声。
歌声?
这时候有歌声,好像有点奇怪。
谢衡玉以为是幻听,可又过了一会儿,那歌声越发清晰了起来——说实话,是很难听的调子,像是哀乐,却又带了中幸灾乐祸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