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的目光转动,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声音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但离得尚还有些距离,因此谢衡玉本以为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奇怪的偏偏是——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楚地像是对方刻意让自己看到似的。
倒转的视线里,远处山坡之上,一个落拓的人影,正甩着他灰色的大袖毫无顾忌地狂舞。山风垂着他宽松的衣袍,他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从山坡的这头转到另一头,且舞且歌,且歌且笑。
在他的脸上,一个沉甸甸的,裂了一条缝的欢喜面,严严实实地挂在那里。
第79章 至少他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周遭一切的景象,在灰衣人喜气洋洋的哀乐中逐渐变得混沌而迷离。许是因为过于心力憔悴的缘故,谢衡玉躺在这幕天席地的荒原上,很快便被拖入了昏迷的边沿。
但在意识即将消散之前,那个戴着欢喜面的男人突然自山坡上高高跃起,踩着风,欢欣雀跃地蹦到了他的身前。
他在谢衡玉的脑袋旁边站定,低着头,诡异的欢喜面咧着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哎呀呀,你好可怜。”欢喜面后头传来银叶谷主幸灾乐祸的声音,“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解答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
谢衡玉勉强睁开眸子,与头顶面具那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对视许久,声音沙哑,带了十足的疲惫与自厌:“藏瑾,是真的死了吗?”
银叶谷主歪了歪头,片刻后发出了声低低的哼笑,嘲弄意味十足:“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继续平静地盯着他,灰眸好似一潭死水:“你的真容,究竟是怎样的?”
银叶谷主直起腰,垂下食指在谢衡玉眼前左右晃了晃:“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没必要继续回答。”
他迎风而立,在冷然的月色下舒展开手臂,如同一只振翅的灰鸦,声音欢快明朗:“再有什么想问的,你得自己想办法呀。”
谢衡玉疲倦地闭起眼,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而银叶谷主即便被无视,也没有生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日,他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过头,整个人都亢奋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谢衡玉躺在地上,感知到身旁之人又开始跳起舞,这次他不仅是在转圈,而是用双足在地上踢踩出毫无规律的节拍,像是只手舞足蹈的猴子。
他越跳越快,越跳越欢畅,连带着谢衡玉身下的土地也发出闷闷的振响。
那快节奏的舞步不断磋磨着谢衡玉的神经,与他周身死一样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人般睁眼看着空中巨大的银月,片刻后,一道剑光虽漫天月辉一同劈下,如疾电般正中那舞动着的灰色人影。
土地终于不再震颤,喜滋滋的哀乐也瞬间停了下来,银叶谷主脸上沉甸甸的欢喜面又一次摔落下来碎成数瓣,露出其下平凡到毫无特点的脸。
在他那浮肿的眼皮上,两根毛毛虫般凌乱粗短的眉毛吃痛般拧起来,他不再跳舞,而是转身低头望向依旧躺在地上的谢衡玉:“你什么意思?”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却暗含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漠然。
“我现在心情很差。”他淡淡地回答,“是否可以不要在我身边跳舞?”
银叶谷主“嗤”地笑了出声,他双手捂着肚子,先是发出一声闷闷的笑,然后笑声突然高扬,刺耳至极,停不下来似的。
“可是……啊哈哈哈哈哈……可是我现在心情很好啊!”银叶谷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个每个字的结尾都带着颤,“谢衡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你这样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谢衡玉侧目看着他,眉眼疏淡厌倦,无数凌厉的剑光却朝着银叶谷主那张依旧伪饰的脸上劈去。虽同是清光剑意,但他此刻落下的那些剑势,却简单到没有丝毫观赏性可言,单刀直入,寸寸剑锋似是要削掉对方的脸皮。
银叶谷主最初还大笑着闪躲,到后来也感知到了几分压力,收敛笑意,形如鬼魅,在阴惨惨的月光下飘忽着避让漫天的剑影。
论剑道,修仙界各世家中推谢家为尊,而论天赋,谢衡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面对谢衡玉的剑,这位年轻的谷主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畏惧,只是沉着脸,认真而警惕地拆解他的每一个招式。
荒原上,谢衡玉依旧倦怠无神地躺在地上,而那个灰色的人影则有些狼狈地被剑雨追着满山地跑。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银叶谷主在剑阵中大叫了一声:“好了够了!别打了!”
剑影停了下来,银叶谷主心悸地凑到谢衡玉跟前,蹲下身,将那跑得红扑扑的脸挨到他侧旁,嬉皮笑脸:“我不跳了。”
谢衡玉觑过去:“学会了?”
他之前在银叶谷大概测过银叶谷主的剑术实力,见他故意没有出剑抵抗,便知他是想借着挨打的机会偷学几招。
银叶谷主一愣,意识到谢衡玉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阻止,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从心头浮起——与当日听谢衡玉说要教他清光剑意的时候类似。
他沉默下来,身上癫狂的喜悦和疯劲散了,垂着手整个人显出几分颓然:“我该走了。 ”
谢衡玉道:“不送。”
银叶谷主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你这种人,很难懂。”
谢衡玉道:“也没有吧。”
银叶谷主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的月亮:“我想讲个故事。”
谢衡玉疲倦地转过头:“我不想听。”
“你想听。”银叶谷主兀自讲了下去,“*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
谢衡玉道:“不必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兄弟阋墙,尤似参商。”
他顿了顿:“可我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
银叶谷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我掐指一算,你命里也有一颗异常活跃的参星。你知道什么是命么?那是你想躲却躲不掉,令你日日痛苦,时时折磨的东西。”
“看在你这个人……”银叶谷主迟疑着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在你这人看着还挺好的份上,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谢衡玉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银叶谷主依旧没有听他的话:“要信命。你的那颗参星是大难不死之人,命硬如坚石。你要放手,别和他争。”
谢衡玉轻轻眨了眨眼,无力地,凉凉地笑了一声:“他还想要什么?我还该放下什么?”
银叶谷主沉默了下来。
荒原上,冷月下,两人一站一卧,纷纷将视线投向不同的方向。
漫长的沉默中,无人知道这两人究竟想了些什么。
银叶谷主揣起手,宽大的衣掩盖住了他绞紧双手的,有些烦躁的小动作,他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谢衡玉的这个问题,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许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占了他的命,他曾失去很多,因此饕餮成性,贪多骛得。他……想要很多。”
这个答案仿佛并不出谢衡玉所料,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荒原上坐起身,转头望向银叶谷主:“所以,你让我顺从于他?”
“我现在只是个算命的,趋吉避凶是我的忠告。”银叶谷主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若你愿意扶持他,他会给到你很多。”
昏惨惨的夜色中,谢衡玉沉沉看着银叶谷主,对于这个人的忠告,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听过算过,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趋吉,也不避凶。”谢衡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仍有些佝偻,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我所求不多,只求我所求……求不得也强求。”
夜风呼啸,吹过山岗,鬼哭狼嚎般吹散了谢衡玉的话,银叶谷主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闷闷地笑。
很快,那笑声也随风散尽,灰袍的青年迎风展开双臂,像一片无根的草叶,一下子被大风吹下了山坡。
灰袍在远处的空中飘荡了几下,往修仙界的方向越飘越远,欢喜面不知何时又被那青年拼完整,在他手中耀武扬威地大笑。
谢衡玉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望着那张平凡的面容逐渐远离,模糊成蒙蒙的色块,应当是他眼花,在那灰惨惨的颜色里,他好像看见了两点熟悉的星灰……
谢衡玉拧起眉,无法再休息,抬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妖域的方向。
可是,没等他再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嗓音:“谢公子。”
谢衡玉站定,沉了一口气,并没有转身,只道:“大护法,是来阻拦我的?”
来炆依旧撑着他的那把破伞,高大的身影被月光一路拉到谢衡玉的脚下,他说:“我不是来拦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更不必。”
来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从始至终,我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阴暗的心思被这样明朗地点破,谢衡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不体面地尖叫,某个瞬间,他简直也想在这荒原上,如银叶谷主那样肆意妄为地发癫。
“大护法不必解释了。”谢衡玉脸上依然不辨悲喜,“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
来炆果然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你是妖族的恩人……这一点就连妖王也同样认同。当然,这与池倾也关系不大,是你改良的机甲术,确实令妖族受益。”
谢衡玉弯了弯嘴角:“好。”
“不管你以怎样的身份前来,妖族永远欢迎你。”来炆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捏了捏谢衡玉的肩膀——多日不见,他发现这年轻人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得形销骨立。
于是这位向来不多话的大护法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谢公子,你有你无可取代的地方。至少妖王今日让我同你说的这些……她从不曾对池倾的其他男伴说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对那个人……也没有。”
第80章 他又在魔族遇见了那个人。……
谢衡玉微垂视线,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客气又十分勉强的笑。可是,在这位妖族大护法温和的目光下,他却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自脸颊烧了起来。
至此,谢衡玉好似忽然明白了玄鹫之前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数度欲言又止,遮遮掩掩。
被当成过他人替身的那个人,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而现在,那个遮遮掩掩的也轮到他了。
谢衡玉其实不太确定来炆究竟知不知道池倾是将他当成了藏瑾替身,毕竟当年妖王救下藏瑾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除了眼睛之外,他二人的长相其实并不非常相似,因此他总想着……或许连烁炎都没见过藏瑾那双与他相似的灰眼睛。
这样有些自欺欺人的猜测,令谢衡玉在面对来炆时自在了些,他沉默了一霎,冲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大护法。我……答应过要做的事,绝不会食言。此番再回妖域,不论如何,我都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
来炆听他这样说,有些难得地噎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乘人之危,威逼利诱着眼前的年轻人继续为妖族卖命。但事实上……他这回来找谢衡玉,确实只是想来安慰他一下而已。
破伞遮住了来炆的表情,他板着脸暗地调整了一下措辞,最终对谢衡玉道:“好吧。既你已经决定了……妖族会全力配合。”
谢衡玉礼节般地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抬手告辞,径直便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许是因为在外人面前,他此刻终于又恢复原先那刻在骨子里的端方仪态,腰背直挺,有闲庭信步之感。若非神情太过恍惚,像来炆这样粗心的人,光看外表是完全无法察觉出他的异样的。
只是来炆作为妖王身边实力顶尖的大护法,看人从来不看外表,只看实力。他感知到谢衡玉周身混乱如麻的灵力流动,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又一次喊住了他。
“等一下。”来炆道。
谢衡玉迟了几秒才站定脚步,回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大护法还有何事?”
来炆道:“我也要回圣都了,顺道带你一程。”
谢衡玉面无表情:“多谢,不必了。”
来炆皱起眉:“走吧,你这样子,让人不太放心。”
“确实不必,多谢。”谢衡玉闭上眼,语气强硬又疲惫,“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来炆:“……”
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旅途再无人打扰,谢衡玉像是一只在荒原上飘飘荡荡的幽灵,没有选择御剑,而是一路走走停停地往妖域的方向而行。
日升月落,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总共走了几天。至少在他曾经的人生中,每一天的日子都过于紧凑地度过,根本不曾有这样闲散而混沌的时刻。
谢衡玉向丹绘学了点易容术,粗劣地伪装了自己外貌,借道去魔族某个与妖族接壤的边塞城池走了一圈。
那地方比他想象中和平许多,若非魔气与尸傀之气交错混杂,从表面上看,与修仙界贫瘠些的小镇也差不了太多。
谢衡玉体内的树妖内丹虽然已被化解,但其中残存的尸傀之气却被他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未曾净化。凭借那点尸傀之气,他混入群魔之中也未被察觉,反倒因为尸傀之气微薄,受到了许多优待。
“客官客官,锵锵锵,这是您今天的特供补品,请用心品尝喔。”在魔族客栈修整的第三日,面白如纸但性格活泼的掌柜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衡玉接过她手中的餐盘,颤抖的视线从盘中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