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森森、血淋淋的指甲盖上移开,勉强笑了笑:“谢谢。”
掌柜将门开得更大了一些,绕着谢衡玉转了两圈,有些不高兴地“啧啧”道:“前两日给你送的补品,你没吃?”
谢衡玉想起掌柜第一天送来的水鬼长发,和第二天的吊死鬼舌头,深吸了一口气:“吃了,很不错。”
掌柜疑惑地歪歪头:“不应该啊,既然吃了,怎么你身上的尸傀之气反而更微弱了?”
“啊……我懂了。”掌柜幽幽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脸上,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用满怀怜悯的嗓音道,“你快要灰飞烟灭了吧。”
谢衡玉看了看她:“或许吧。”
掌柜眼中的怜悯更深,但却当机立断地从谢衡玉手中强行夺回了餐盘。
“那是你命不好,你用不着吃这个了。”她说,“要是城主在的话,你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城主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你还是出去等死吧。”
她说着一脚彻底踹开房门,扯着谢衡玉的领子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点头重复道:“对的,出去。别死在我的店里。”
谢衡玉勉强稳住身形:“城主?对了……麻烦跟我说说你们城主是怎么回事。”
掌柜挑起眉,回头看看自己冷清的客栈,思考了片刻,又拽着谢衡玉的领子将他扯了回去。
魔族的这座城名为“蟮镇”,顾名思义,是夹在魔域、妖域和修仙界之间的一处泥鳅点大的不太起眼的地方。这地方与三连城有点类似,自古以来就鱼龙混杂,但因为地方太小,也翻不出太多水花。
只是六年前,这里莫名其妙新上任了一个城主。
这位传说中的城主是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初到蟮镇时,大家只知道此人有魔族皇室作为靠山。因他势力颇大,又有着铁血手段,却独独要了这么个小地方来坐镇,一时也引得人议论纷纷。
再后来,此人上任不消半月,蟮镇上下便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政通人和,虽然基础设施依旧破得不像话,但至少烧杀抢掠之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说呢?我们毕竟是魔族对吧,偶尔杀几个人吸点尸傀之气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死了也可以炼成活尸嘛,干嘛要学修仙界伪君子的那套做派?”掌柜的托着脸喃喃,“不过城主说,我们这儿离人族妖族都近,像是个……港口,出于对外形象的管理,大家不能做得像以前那么过分。”
“这边虽然破了一点,但城主来了之后在城里转了一圈,居然找到了个什么……风水宝地,后面他在那里圈凿了一口井——那口井可真厉害,每逢十五都会有汩汩的魔息涌出。我们这地方本来人就不多,有这一口井自然就够了,慢慢也没人会再争来抢去了。”
井?
谢衡玉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与池倾曾在拂绿栏中看到的那口井——当时池倾告诉他,那井内有暗道,再往下便是地底暗河……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虽这次借道蟮镇,他多少也抱了些探查那尸傀之气的心思,但这毕竟是妖王派人暗访多时也没有线索的疑案,谢衡玉没想到真会被自己摸到什么线索。
可是……来都来了……
谢衡玉对那掌柜道:“算算日子,后日就是十五了吧。”
“啊对,”掌柜掰着指头,喜气洋洋地拍了下手,“你看我年纪大了都不记事,确实又要十五了……要么你支棱一下再坚持几天,看看这个井到时候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谢衡玉:“好的。”
掌柜开朗道:“努力!但你是不是得把这两天的房钱也交一下?”
谢衡玉:“……好的。”
为了等十五的开井,谢衡玉又在蟮镇多逗留了两日。魔族与修仙界及妖族古来便水火不容,在人妖两族和谈后,魔族没了可乘之机,一时便蛰伏下来,偶尔挑事,也都是暗中作祟,并没有留下太多明面上的证据。
因此,修仙界与魔族也确实有多年没有来往了。
只是,在大众对魔族的刻板印象中,即便时隔再久,这地方也不应该生出这么多热情友善又有点傻的人来……
十五日夤夜,客栈掌柜抗了个硕大的浴桶,带着谢衡玉一起去了那口井边。
他们来得还算早,但小小一个广场却也早就挤满了人,掌柜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的几道黄线对谢衡玉道:“自从蟮镇有了这口井之后,一些临镇的居民也会过来蹭些魔气。为了这事,最初大家还打过几架,后来城主便在地上划了这几道线。线内是蟮城居民,可以先打魔气;线外则是给临镇人排队用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撞开人群带着谢衡玉往里挤,口中大喊着:“诶大伙都让让,让我这客人插个队,他快不行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回头望向谢衡玉。
“哦!他身上的尸傀之气好淡,看起来是快嘎了。”
“面白如纸,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年纪轻轻的,真糟糕。”
谢衡玉满头黑线地被一众魔族拉到广场中央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夜风轻荡,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已逐渐发黄的银杏——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见到这种树。
“客官客官,你快点吸纳啊!我们都在排队呢!”掌柜抱着浴桶从谢衡玉身后探出头,用手肘杵了杵他的后背,见他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树,有些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树有什么好看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掌柜急得恨不得把谢衡玉的头掰下来塞到井里,“看井,哎呀,看井!”
谢衡玉低下头,顺着掌柜的视线,将目光移到地上,眼神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掌柜见谢衡玉许久没有动作,眉头拧得更紧,“你究竟怎么回事??”
谢衡玉从空荡荡的平地上移开目光,对上一种魔族警惕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听人群后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啊呀呀好久不见啊大家,都不来欢迎一下你们的城主吗?”
那声音,是谢衡玉十分熟悉的调调。
众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正懒散地抱臂站在角落——他的脸上,正戴着一张开裂的欢喜面。
第81章 欢喜面具下,是藏瑾的脸。……
“啊!是城主!”掌柜哐啷一下将手中的浴桶放到地上,使劲推了推谢衡玉,试图将他直接怼到那灰衣人的面前,“正好城主回来了,快去让他看看你还有没有救。”
谢衡玉虽脸上依然覆盖伪装,但在和那个戴着欢喜面的青年对视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也早就明白他会来此。
果然,这位戴着欢喜面的城主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当即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谢衡玉站在他面前平静地等他笑完,才十分倦怠地开口:“此刻我该称你为城主,还是谷主?”
那声线透着浓浓的疲倦,就仿佛对面是一只甩不掉的苍蝇。
欢喜面被左右晃了晃,青年无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衡玉叹了一口气:“可你既然此刻来见我,自然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打算回来看看,恰巧遇到了你,”灰袍青年揣起手,声音带笑,“然后,顺便给你解了个围?”
谢衡玉并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将视线投向了人群簇拥着的那一片空地:“你给那口井施加了幻术?”
“不是幻术,是禁制。这是魔族的井,非魔族之人,自然看不到它。”灰衣人笑着回答。
谢衡玉挑起眉:“所以,你是魔族之人?”
灰衣人摇头:“我从未说过我是,可也从未说过我不是。”
谢
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银叶谷谷主之后,他的耐心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好,听到他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谢衡玉更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涨痛。
“是不是魔族之人,是不是在此装神弄鬼,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数道剑光自夜空当头淋下,气势汹汹地隔开了那块被一众魔族包围的空地。谢衡玉落下的剑气浩荡,剑意纯然,并无半点魔息纠缠,一眼便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事到如今,那向来将他当作短命魔族的掌柜终于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谢衡玉,结结巴巴:“好你个……你居然是个修士?那你身上怎么会有……”
“唉,你们也不想想自己多久没见过修士了,又不是魔族的精兵,认不出当然也是正常的。”灰衣青年扶额苦笑,“当然,你们傻兮兮的么,也是一直有的事。”
他的音色带笑,略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恼,只是并未对谢衡玉的剑保持他人那样的警惕。谢衡玉扫了他一眼,似对他如此的态度习以为常,他抬手一把揪住灰衣人的领口,提溜着人直接飞身入了剑阵。
“你这是做什……”灰衣人被谢衡玉扔到剑阵空地,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可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天上忽然又霹雳般落下一道剑气。
“啊,好痛。”灰衣人手臂一凉,是被那剑气所伤,落出了几滴鲜血来。他拧起眉,捂着伤口惊呼了一声,那声音显得有些做作,惹得谢衡玉无语地横了他一眼。
灰衣人望着谢衡玉的表情,嗤嗤笑起来,又将掌心捂着的鲜血往旁边洒了洒,笑道:“你就是想看看这口井吧?早说呢,干嘛多费这些事?我的血可是很宝贵的。”
随着那鲜血滴落在地,魔井的禁制被彻底破除,谢衡玉垂着眼,看到一口直径略有半长的,平平无奇的古井缓缓显现。
虽说那井是六年前新凿,可不知是为了贴合蟮镇落魄古老的氛围,还是单纯不想引人注目,这口井的样子做得简直像是刻意仿古,井中包括井口一圈也都爬满了腻湿的青苔。
唯一的不同,是寻常井中涌出的是地底的清水,而这口井中,此刻却不住地往外冒着浓厚的魔气。
灰衣人捞出一把魔气愈合了伤口,拍拍自己的手臂,微笑着对谢衡玉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一口井而已。”
谢衡玉问:“这口井的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它通向何处?”
灰衣人歪着脖子:“魔气自然是从有魔气的地方来。通向何处嘛自然是通向地底咯。”
谢衡玉:……又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沉着眸乜了这人一眼,抬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领,准备将他往井里丢。
灰衣人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兄弟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抓?梗着脖子怪难受的。”
谢衡玉:……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神经兮兮,行事莫测,好像每次相见都与上一次性格大变,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或许也是因此,他虽对此人感到厌烦,却并未生出太多嫌恶之情。
要是他……并没有做过恶事,应当还是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于是松开他的衣领,拽着他后背的衣料用力朝井口一推——
“城主!!!”魔族见状,在剑阵外发出了震耳欲聋、哭天抢地的大叫,眼见着个个义愤填膺,简直有股冲上去就要将谢衡玉暴打一顿的架势。
“你怎么能把城主推进去呢?多脏啊!”
“对啊,城主多脏啊,我们吸不完这魔气还要把它装回家呢!”
“道貌岸然的修士,之前还说我们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修仙界也挺不爱干净的。”
谢衡玉:……所以重点在这儿是吗?
剑阵收回,谢衡玉同样纵身跃入井中,下落的过程中,井外魔族们夸张的尖叫也逐渐离他越来越远。森寒的阴气顷刻将谢衡玉包裹其中,四周很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耳边不断传来的风声,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暗将时间拖得过于漫长,这口井也仿佛深得没有尽头。谢衡玉一路下坠,不知过去多久,才隐约听到下方有轻轻的水声与微光传来。
“啊哈哈哈,你真是个好人,居然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谢衡玉落地,只见那戴着欢喜面的灰衣人站在不远处的水潭边,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把我丢下来为难我的呢。”他轻快地说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衡玉依旧没接他的话茬,只是抬头朝空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顶,许多钟乳石悬天倒垂而下,尖端正有水珠缓缓凝聚,而他刚刚滑落的那个通道正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一眼望去,居然无从辨别准确的方位。
“站在这儿看不见吧?”灰衣人凑到谢衡玉身边,声音变成了那种苦唧唧的调子,“怎么上去?”
谢衡玉淡淡望向他:“怎么回去?”
灰衣人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你把我丢下来的,你现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