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白斐回房后就进了阙簪,脚才沾地耳畔就是阵疾风涌来,他忙侧脸避过,腾身跃开两步,可那疾风却仍夹缠过来,他拆了几招,恼道:“任叔,今天大年三十,就不能放我一马?上吊都要喘口气,有你们这么逼人的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个歇的!”
任仲平“嘿嘿”笑着让开,也不答话,眼睛只往阙楼上看。高八斗吊着眉出来,只道:“歇歇歇,就知道歇。昨日布置的功课,你完成没有?”
凭心而论,白斐喜武厌文,和任仲平关系更亲些,所以叫他“任叔”,和高八斗却是两看生厌,这些年没少气高八斗,不过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涎着脸挨到高八斗身边,道:“高老师,高叔叔,明日一定交功课,今日便放我一日假?姐姐做了许多吃的,我是来请二位出去吃团年饭的。”
“规矩是你师父定下的,你想改,就问你师父去。”高八斗懒怠理他。
“师父这不是不在吗?您不说我不说,她哪知道?”白斐笑嘻嘻地又从怀里摸出两本书,“这是孝敬您的,前朝孤本!”
高八斗眼睛亮了亮,没说话,阙楼上却传来一声清亮女音:“我不知道什么?”
白斐脑壳一紧,抬头望去,果见季遥歌站在二楼扶栏前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他与季遥歌已有两月未见,这五年间,季遥歌并非时时守在他身边,自有自己的事要处置,回来了不是考校他的功课,就是有事交代他做,他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仍旧敬畏得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已脚尖轻点,从阙楼上飞下。今日她倒未穿那身厚重斗篷,身上不过是件月白宽袖单衣薄袍,乌发披覆如瀑,眼角眉梢均是懒散,像大梦初醒,又似浅饮薄醉,目光朦胧地看向白斐。白斐不大敢看她的眼,只略瞄瞄就转开,行礼道:“师父,花师叔。”
花眠跟着季遥歌一道来了。
五年过去,他的个头都已窜得和季遥歌一般高了,可他们的形容样貌却没丝毫变化,真真叫人惊骇。
“我们刚才在说,我姐姐做了几道拿手菜,想请师父出去喝几杯,不知师父赏不赏脸?”白斐眼珠转转,生怕季遥歌拿住刚才的话发落他,忙抢先道。
季遥歌定定看着他,直看得他全身发毛,才开口:“好。”
白斐眼一亮,这么些年,季遥歌都没答应过这顿饭,今日也不知吹得什么风,竟叫她同意了,倒是意外。
“请请请,师父请。花师叔,任叔,高老师,一起一起。”白斐很是高兴。
花眠点点头,任仲平自是随季遥歌,只有高八斗夺过他怀里的书,哼了两声道:“我不去。”就飞身回了阙楼。
“随他吧。”季遥歌知道他的臭脾气,也不勉强,先一步出了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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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见晚,白宅内已燃起烛火,正厅的席面已经摆满各色菜肴,凉菜热菜兼备,灶上还炖着汤,放着包好的饺子。梁英华帮衬着铃草张罗好一切,铃草见她手脚麻利,毫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心里自是喜悲掺半。外头已又飘起雪来,铃草拢了炭盆,梁英华站在正厅呆呆看屋外细雪纷纷,忽闻得内堂传来几声脚步,她一转头,便见白斐微躬着身,紧着个女人踏进正厅,将她看得一愣。
那女人和铃草差不多年岁,可形容样貌却是天差地别,一身风骨,眉目清丽,举止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恰似这屋外绵绵细雪。和白斐这样的人中龙凤站在一起,竟生生压过白斐,两人往那一站,活脱脱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梁英华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又高高悬起——不单是比不过,还相差甚远。
“师父,小心门槛。”白斐有心做足孝敬的样子,虚搀着季遥歌的手,还提醒她留神脚下。
季遥歌斜睨他,到底没拂了他的好意,只暗道:“狗腿。”
白斐毫不介意,只笑嘻嘻地把人扶进正厅。须臾花眠和任仲平也跟着进来,这四人出现在厅中,整个厅仿佛随之亮起,修士形容气场远非凡人可比,即便收敛境界,也掩不去一身光华。铃草和梁英华均感受到了这股无形压力,铃草因有准备尚还好些,那梁英华却是怔怔不动。
“这位是?”季遥歌见状,先朝铃草颌首一笑,又向梁英华微笑。
那一笑,便化解这满室压力,冰雪消融,只如春风拂面,叫人好不舒服。
“这是梁寨的大小姐,梁英华姑娘。这是我姐姐铃草,你们见过的。”白斐忙介绍,“梁姑娘,姐姐,这是我师父季遥歌,那位是花师叔,还有任叔。”
梁英华不由满心错愕——这女子形容尚轻,怎会是白斐师父?她确曾听人提过白斐身后有良师扶持,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人物。转念又想,既是师父,便不会与他有什么纠葛了?一时间满腹疑虑,只勉强按捺着,也不知要如何称呼她,只听铃草唤她“季先生”,便也跟着如此回了礼。
介绍完毕,众人落座。白斐自是坐在季遥歌,殷勤地替她布菜斟酒,又劝席间众人饮酒吃菜。酒过面酣,又有花眠这等惯喜热闹的人在,一时间气氛融洽,连铃草都连连举杯敬季遥歌,谢她多年对白斐教导之恩。季遥歌既坐上了这桌子,便没摆架子,来者不拒,皆一饮而尽,又拣了几桩历练时的轶闻趣事说了,倒不似平时那般冷情。白斐再看她,便觉她添了说不出的温柔。
一顿年饭吃到子夜,外头爆竹响起,铃草煮了饺子与梁英华端出来,白斐童心大发,端了碗奉予季遥歌,朝她伸手:“师父,压岁钱。”
季遥歌往他手上拍了张黄符,只道:“好生收着,不可离身。”
白斐便知是好东西,忙揣进怀里。她又取了两件礼,分予铃草和梁英华,都拿二人视作小辈,只不过那礼便是寻常玉石,虽好,也是人间凡品。花眠有样学样,也赐了礼,只任仲平,嘻嘻哈哈地摸了盘里干果塞给三人,倒引了番笑。
一时席散,梁英华跟着铃草去安歇,任仲平回了阙楼,花眠自去他的落脚处,季遥歌因有话要与白斐说,就将人叫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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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正下雪,雪飘飘扬扬落下,入掌便化,沁凉如骨。
白斐撑了伞出来,举在季遥歌头上,许是被这团年饭的人间烟火熏染,季遥歌显得不那么疏冷,是少见的温柔。
“不错,长大了。”季遥歌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不由想起五年前抱他入屋时瘦得像猫的孩子,一时感慨。
“哪有?还是孩子。”白斐挠挠头。
“连姑娘都领回家了,还孩子?”季遥歌挑眉,似笑非笑地问他。
白斐马上跳脚:“什么!是她自己跟回来的!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赶走了可怜,这才放进来的。”
季遥歌横了他一眼,道:“梁家寨的大小姐,梁贵勇的独女,她亲自来给白龙会送年礼,你该不会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吧?”
“能打什么主意?”白斐漫不经心回着,他还真把这梁大小姐当一回事。
季遥歌小叹口气,这人大是大了,某些方面却仍未开窍。
“这不明摆着嘛,梁贵勇打算给女儿物色门好亲事,向梁大小姐提了起来,梁大小姐并不相信梁寨主所言,打算亲自过来相看,看看他父亲口中的大英雄是不是配得上她。”
“……”白斐愕然,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大英雄,是说我?”
“不然呢?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合适的男人?”季遥歌何等眼神,几人在席间的心思哪能逃过她的眼,即便梁英华藏得再好,可种种小女儿作态仍旧被她一眼看透。
这位梁家的大小姐,应该是很满意白斐的。
白斐脸色一变,急道:“我明天就命人送她回梁寨。”
“你臊什么?”季遥歌淡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十五岁,可以议亲了。”见白斐脸色更沉,她又正色道,“梁贵勇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当成男孩教着,梁英华对梁寨上下十分熟悉,娶了梁英华,就等于是得到梁寨的势力。梁寨虽号寨,囤兵却逾千,又占着西北以南最好的地域,在道上声望地位都很高,可谓一呼百应,不是白龙会可比拟的。要复辟白氏江山,得到梁寨是目前来看最可靠的选择,而机会如今已经送到你眼前。你们凡人不是都讲利益联姻,我瞧这桩婚事不错。与其费尽心思制造机会让你接近梁贵勇,都不如这门婚事。”
白斐脸都寒了,差点把伞扔到雪地里:“师父,你这是让我为了权势牺牲我的下辈子幸福?”
“怎么能算牺牲?梁大小姐有什么不好?才貌出众,大方得体,家世背景方方面面皆是上选,娶了她,不仅能有个强力的岳家,她还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撇开联姻不谈,这么个好姑娘摆在面前,难道你不心动?”季遥歌循循善诱,话说得不疾不徐。凡间论亲讲的是门当互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都在其次,现如今白斐已瞧见梁英华,人品样貌无一不佳,严格说来还算他高攀,季遥歌不太明白他在抗拒什么。
凡间四十年,吸纳无数灵骨,可她的幽精却再无寸进,爱情仍旧是她揣测不透的东西。
“不心动,我不想娶她!”白斐想也没想便拒绝。
“那你是有了心仪姑娘?”季遥歌问道。
“我有!”白斐负气而答。
“哦?是哪家姑娘?”她来了兴趣,转头盯着他的眼道。
白斐失语,浑浑噩噩的脑袋忽然空无一物,任他绞尽脑汁也推不出一个人来,只是沉在她目光之中,像被那目光扼喉掐嗓……
第79章 暂别(虫)
雪绵绵下着,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白斐被她盯得难堪,耳根发烫,撇开头恶声恶气道:“我答应过要娶铃草姐,做人不可言而无信,男子汉当一言九鼎,我承诺过照顾铃草一辈子,怎可另娶她人?”
意料中的答案,季遥歌没回话,他只当她不信,便又急匆匆道:“师父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找铃草姐过来,你替我们见证……”说着要去找铃草,却被季遥歌一把拉住。
“毛毛躁躁,说风就是雨,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季遥歌淡道,“我没不信你,只是你喜欢铃草吗?”
重要的人,未必等于爱的人。
白斐又答不上话。
她甚至都不用提爱这个字眼,他已经答不上来了,只有那双肖似白砚的眼,懵懂地看着她。
良久,他挫败地揉揉鼻头:“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我答应过铃草姐,况且搭伙过日子,合适最重要。”说了半天,他也有些着恼,夹着少年陌生的羞涩,他顶撞回去,“要不师父教教我,什么是喜欢?”
季遥歌伸手接了几朵雪花,道:“这世上,只有男女情爱之事,我没资格教你,因为我也不懂。你的婚事,我不会逼你,只与你分析利弊罢了。世事难料,这条路不好走,也许有一天,你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向自己外界妥协,放弃所坚守的东西。”
又或者,终有一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又当如何?——这话她未出口。
白斐微怔。他的人生,十岁之前都在妥协,不过妥协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十岁以后,因为有她,他的日子顺风顺水,无需妥协,他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也不愿深思。直至多年以后面对凤冠垂帘下如花妁颜,他方领会这日雪夜长谈,她的意思,只是已无从回头,而他亦无后悔。
不过那是后话,十五岁的少年,心如白纸,还未留下任何人的名字,亦或是浅墨淡痕,不为心知。
“行了,你对铃草的心意我已知晓,若是真有心,你也先过问铃草意思,待我回来,你们若要成婚,我替你们主持便是。”季遥歌摆摆手,不欲多谈这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话题。
“师父又要走?”白斐闻言马上追问。
她点头:“我与你花师叔有些要紧事,需要离开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这才是今夜她叫他出来的主要目的。
“多久?”他急道。
“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不定吧。”她道,“我有几件事要嘱咐你……”
还没多说,衣袖已叫他扯住:“师父别走这么久,我舍不得你。”
“别闹,听我把话说完。”她扯开他的手,无视他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情,“这第一桩事,就是你和梁英华。你不愿同梁寨结亲,就小心应对此事,莫下了梁大小姐和梁寨的脸面。梁寨不止自身实力强大,同时还是云麓七岗的老大哥,份量极重,你别结亲不成反结仇,这对你没有好处。”
“哦。”他闷闷应下。
“此其一,其二,我走后会将仲平留在你身边。仲平虽然疯颠,但实力强悍,要保你平安绰绰有余。不过你记着,仲平只会在你生死存亡关头出手,余事,余人,他都不会理会。”
白斐还是应下。打从两人认识开始,季遥歌就只为他出手过,其余人她是不管的,一开始他不甚理解,甚至觉得冷血,久了却也习惯。
凡人寿元皆有天定,修士本就不该插手太多,她如今所行之事已是在逆天而为。况她非圣贤,亦不再是过去的白韵,救不了天下人,那是白斐该考虑的事,要想彻底解决乱世,远非多救几个人那样简单,是非对错会被混淆,他需要热血,也需要割舍所有的无情——那才能助他踏上君王之路。她只能指引,教导,却无法代替他走这段意味着颠覆的道路。
颠覆他所有坚守的东西,从爱情到亲情到友情,无上的权力,能够改变太多东西。
她没有更多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安排,只是嘱咐:“其三,既然你不愿成婚,那就去赤啸军吧。我已经与权将军打过招呼,让你进他麾下磨练,他会亲自教导你。”
前两条白斐都无异议,只这第三条,他跳了起来:“我在居平城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要送我去赤啸军?我若离开了,白龙会又该交给谁?”
“白斐,你跟着高八斗这些年,他应该教过你识人用人之术。区区一个白龙会,若都要你事事亲躬,来日你如何掌管天下?上位之人,必当明白,权力收放与制衡,才是控制人心的关键。白龙会应该托付给谁,如何安排,你心里必须有数才对,况且赤啸军驻地离居平城并不远,若有急情你同样可以兼顾。”季遥歌冷肃道,“你这几年过得太顺,白龙会的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上了战场,你才明白何为真正的生死无常。好好磨练,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够听到你的响亮名号。”
白斐打从心里排斥她的安排,可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在她眼中,他永远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可他已经十五,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并不是她想得那般只图享乐,但她从未问过他,一应安排亦从无商量。
“你不同意?”季遥歌一眼看穿他,“说说原因。”
“我说了,你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季遥歌摇头。
“那你问我做甚?”白斐气得不行,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则踏入雪中。
“等等。”季遥歌叫住他。
他回头,见她一手执伞,另一手擎起方玉印。
温润的玉石颜色透亮,大小已超过她的手掌,散发着无上威严,让他莫名心跳加速。她踱步到他身畔,将伞举过他头顶,把那玉印往前一推:“此物留给你,收好它,不要叫任何人发现,包括铃草。”
他以双手捧起玉印,仔细查看。那玉为罕见的脂玉,无一丝杂絮,玉上纽交五龙,印底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这是……他骇然抬头。
“白砚遗物,郅雍的传国玉玺。”她答得简单。
白斐只觉得手中之物沉如重铁,又烫如烈火,想要甩手,却已不能。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肩头的责任重如大山,反悔却已没有机会。
她指腹抚过印玺,眼中似有留恋,片刻后果断收回手,道:“郅雍有遗臣旧部流散衍州各地,兵力不少,各有拥护。有此为证,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来日可凭它召示正统,以驭众部。但是现在,你先将它收好,不要叫人发现。”
语毕,她今夜要交代的话已都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执伞离去,待白斐回神,发间肩头已落薄雪,季遥歌身影已失,雪地上只余两行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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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白斐送走梁英华。离别之前,梁英华美目盼兮,似有话要倾吐,只是这三日内,白斐待她皆客气疏离。她冰雪聪明,哪里看不明白,心下自也有些难过,却并不恼他,反高看他一眼。这般信守承诺,不为权势折腰,顾念旧人的男人,在这世上可遇而不可求。为免他难为,她大方收下他赠予的数倍回礼,并不多作纠缠,回了梁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