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楚萸一边说道,一边坐起来,轻轻取下头上繁重的大红色挂饰,然后是玉簪、步摇、钿花。
卸下的头饰在她面前堆成一小摊,她震惊于古代女性浓密如云的鬓发上,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东西,简直就像带了个移动妆奁。
“嗯。”景暄应了一声,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最后望了她一眼,默默转身离开了。
前厅与卧房之间,还隔着一处内厅,景暄出去之后,只偶尔传出些窸窣响动,她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她竭力压下这份内疚感,褪下繁重的大红色礼袍,小心叠好放在衣架上,卸妆后,掀开被子上了床。
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不知为何,心中某处总是不踏实,她翻身下床,抓过一件起夜专用的宽松袍子,趿着鞋,穿过狭长的内厅,轻手轻脚踱到前厅。
还未踏入,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微微蹙起眉,总算知晓了为何明明内厅更适合打地铺,他却还坚持睡前厅。
房间四角烛杖摇曳,昏黄的火光连缀成一片密密交织的网,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君佝偻着身子,靠着案几边缘而坐,一只胳膊搭在案上,另一只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旁躺着一只倾倒的酒壶。
他还穿着繁重的婚袍,仿佛一团赤色的火。
清透的酒浆在地上蜿蜒出一道伤疤般的渍痕,他垂着头,不知是否睡着,下巴几乎贴在胸口上,说不出的颓丧与寂寞。
楚萸眼眶涌出酸涩,她轻步走过去,将那只酒壶拿起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帕擦去地上的酒。
景暄一动也不动,胸口有节奏地缓缓起伏,楚萸感到视线有些模糊,连忙别过头,起身拿过家仆备在一旁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又拿了一条更厚实些的,盖住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仔细掖好。
他醉得不浅,睡得也很深,乌黑修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打出深邃浓郁的阴影。
楚萸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里还未成型的淘气鬼哪吒闹海般扑腾起来,才不得不撑着地面起身,揉着小腹慢慢折返回屋。
她的身影刚刚没入黑黢黢的内厅,景暄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光始终低垂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身边矮几上的烛光直直映入他眼中,照出一派悲凉伤感的神色。
身边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香,他疲倦似的慢慢阖上双目,在这团温热香气的包裹下,真正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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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生产
◎……◎
两个月的时间稍纵即逝,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便到了年关。
楚萸现在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再厚的棉衣都遮不住,就好像藏了只皮球,行动越发迟钝,不过前期那些孕反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她渐渐能在餐桌上跟大家一起用膳。
说是大家,也不过只有景暄和景夫人。
景家长子虽与他们同住一片屋檐下,却鲜少露面,他的夫人黄氏也只是隔三岔五来请个安,每次她走后,景夫人都会长叹一口气,拿精心修剪过的长长指甲抵住额头,一副颇为愁闷的样子。
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同相处,楚萸发现景夫人并不似第一印象那般精明狡诈,她其实还挺好说话的,傲慢确实有,心机也不少,但都维持在常规范围内,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举动。
但她实在很好奇,景源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感觉他们一家子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秘密,而阖府上下除了自己以外,都深谙这个秘密,并默契地缄口不语。
只是她也不好直白地问,虽然借由肚子里的孩子,她跟景夫人暂时处得还不错,甚至被寄予极大希望,当成接班人培养,采购计划、收支帐簿以及往来人情记录等,景夫人都会交给她过目,并在一些大事决断上询问她的意见,但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她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这界线内,她可以偶尔逾矩,一旦越过了,就踏不回来了。
所以她只将好奇藏在心底,并未主动去探究。
相对于毫不相干的景源,她显然更担心景暄。
他虽然一切如常,待她也温润有礼,从未在太阳落山之后踏足她的房间,给予了她充分的自由和安全感,可楚萸很清楚,他心里始终对她“移情别恋”这件事十分介怀。
她知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她不是他的芈瑶,没有参与到他们两小无猜的年少时光,但她实在不忍心让他这样一个生龙活虎年纪的少年人“守活寡”,正在煎熬之际,景夫人忽然在一个下午请她过去,铺垫了半天后,说想为景暄纳个妾。
楚萸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景夫人喜出望外,提出的人选楚萸也并不意外。
那个名为姜挽云的表妹,活泼热烈,性子直爽,蛮适合总爱往心里憋事的景暄,若能成了,也是件美事。
景夫人对她的通达大度十分满意,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楚萸连忙说了些场面话,婆媳二人欢欢喜喜地一起用了下午茶,一时间室内满是欢快气氛。
然而这份美意,却被景暄冷着脸回绝了。
景夫人气得直跺脚,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最后把景暄说烦了,直接跑到叔叔家住,一个礼拜都没回来。
后来还是楚萸不小心滑倒,卧了床他才焦急赶回来,然而一进门,就看见她挺着微凸的肚子在花园里健步如飞,追赶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他方才知道上当了。
莹白的雪光浮动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了一层纱,她穿着一身水粉色曲裾,里面裹着厚厚的棉衣,形体虽然略显臃肿,却也因此呈现出一副纯真娇憨的模样,景暄立在一旁默默看了阵,决定不走了。
景夫人这回换了策略,不再提纳妾这一茬,府上总算消停了小半月。
然而自某天开始,姜挽云日日过来点卯,从上午坐到日落,时不时还在景夫人的强烈要求下,理直气壮地留宿。
少女毫无羞怯,大大方方展露出对表哥的倾慕,并对楚萸施以白眼,而后气鼓鼓地盯住她的肚子,白眼翻得越发娴熟。
楚萸仿佛局外人,并不会被她牵起情绪波动,其实在这偌大的楚国,唯一能牵动她强烈情绪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景暄,原因不言而喻,愧疚加感激,另一个,则是在婚礼上匆匆打过照面的项燕。
她十分想知道他到底为何跟自己的爷爷那么像,像到连眉毛耸动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她也特别想知道,他在这个时代,与自己是否也有血缘关系。
说实话,她宁愿自己是楚王后代,也不想在这纷杂的乱世之中,与项家扯上联系——
后来她也偷偷打听过,自己的母亲原本是个歌伶,与项家毫无交集,十六岁那年就被还是公子的负刍相中纳入府上为妾,不出一年便生下了她,只是母亲出生信息不明,似乎是孤儿,自小被伶人收养,直到出嫁都住在伶馆,并未与任何男人接触。
楚萸越想越觉得其中水很深,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暗搓搓地希望能再见那位项将军一面,毕竟在这远古的时空里,一张与现世亲人酷似的面容,会带来难以形容的温暖慰藉。
老天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祈祷,几日后,她竟真的在街角偶遇了项燕。
那日她在秀荷的搀扶下,上街采购彩色织线,近来她常常刺绣,倒不是出于爱好,而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而且她发现一针一线缝下去,十分有助于平复心绪,获得片刻宁静,甚至还能思考很多事,便渐渐发展出了这个爱好,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绣出荷花、玫瑰、蔓藤了,目前正在尝试挑战凤凰与玄龟。
她乐滋滋地捧着一兜子彩线,刚刚转身,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就擦着她的膝盖飞过去,吓得她差点脚底打滑。
抬眸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眉毛略粗,右眉上断了一截,让他原本就虎头虎脑的容貌,添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英武气质。
然楚萸却不管这些,她怀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线团,都因惊吓而撒落地上,有的轱辘出老远,沾染上污泥,变得黑乎乎的,有的被经过的马车碾过,凄惨地挺尸路边,她忽地窜起一股火,凶神恶煞地垂下目光,双手叉腰瞪着那名跑过来捡球的男孩。
男孩却对自己惹下的祸不以为然,捡起球,瞥了她一眼就要走,楚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你、你给我站住!”她嗓音袅袅,发起脾气来也不是很有气势,“没看见你把我的东西都撞到地上了吗?都不道歉的吗?”
男孩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挣脱开了她的钳制,跳着转过身,脖子一扬,嗓音洪亮、大言不惭地说:“哼,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这件事你也有错。”
嗬,小兔崽子——
楚萸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是火大,上去就拧住男孩的耳朵,当然一点也没用力,纯粹是为了展现出大人的威严。
然而男孩力气大得出奇,手往她手腕上那么一握,就给她疼得嘶嘶直叫,摔毒蛇一样甩开他的爪子。
男孩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完全是一副欠揍的小屁孩模样,楚萸扬起巴掌作势要扇他,可一想到他可怕的怪力,手臂讪讪地又垂了下去。
可恶,居然被一个小鬼给欺负了——
秀荷为她打抱不平,正要参战,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羽,又到处淘气了?”声音从一个较高的位置传来,楚萸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了身披铠甲、坐于马上的项燕。
他迎着光,眉眼间都是慈祥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男孩身上,继而转向楚萸,又笑了一下。
“爷爷!”男孩旋风一样扑将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活蹦乱跳的。
楚萸心头一颤,莫、莫非这个刚刚被自己拎住后颈、捏住耳朵的男孩,居然是未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怪不得力气那么大,以后是要举鼎的……
她翻了翻眼睛,却见项燕翻身下马,一双大掌摁在男孩的圆脑袋上,将他一把推了过来。
“你把人家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还不道歉?”他板起脸呵责道,然而语气里却满是宠溺,男孩瘪了瘪嘴,耷拉着眼皮走上前,不情不愿冲楚萸说了声“对不起”。
“没、没事,我也没仔细看路,也不全怪你——”楚萸的气焰顿时变成了小火苗,嘟嘟囔囔回道。
项燕从袖中摸出几枚楚币,递给楚萸,楚萸摇摇头,不肯收。
她买这些彩线连一个币都没用上,况且她也不缺钱,再说她也不方便收上将军的钱——
“收下吧,芈瑶,算是给这小子赔罪了。”他笑笑,胳膊往前递了递,楚萸只好摊开手掌,让他将钱币落了上去。
古代钱币是按重量和大小估价的,此刻坠在她掌心的钱币沉得像秤砣,楚萸点数了一下,越来越觉得收之不妥,想再推脱回去,头一抬却发现爷孙俩已经上了马,正在调头。
“爷爷,等——”情急之下居然直接脱出了口,吓得她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完了,这可怎么解释——
然而项燕只是扯着缰绳,慢慢地转首看来,项羽坐在他身前,也跟着好奇地扭过圆脑袋。
“好好保重自己,芈瑶。”他只是说道,声音沉稳,带着熟悉的味道,然后又是一笑,“骑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勒紧缰绳——”
楚萸猝然一怔,脑中似乎有惊雷劈过。
后面那句话,是小时候爷爷教她骑马,常挂在嘴边的。
他果然——
她恍然回神,然而视野前方,爷孙俩只剩一下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爷爷……”楚萸呢喃道,感到阵阵恍惚。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项燕,再听到他的消息时,秦楚已然开战,楚国破釜沉舟,征调全国兵力,由他率领,与王翦的六十万秦军在平舆展开决战。
而彼时,楚萸即将临盆。
本来是春暖花开的浪漫季节,楚国上下却弥漫着浓重的哀婉气息,走在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青壮年男子的身影,甚至很多五旬以上的老者,都被拉去当了炮灰。
仅仅只是数月时间,却仿佛天翻地覆。
楚萸每日都惴惴不安,虽然按照历史进程,秦国至少还有一年才能彻底灭楚,但周遭沉重压抑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无视,就连景源的夫人黄氏,和那两个小妾都频繁出现在主院中,像是耐不住恐惧,拼命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这便是人的本能,再孤僻的性格,在灭顶般的灾难降临前,也是会像飞蛾一样扑向人群的。
楚萸这才渐渐知晓,景源因为不能生育,加上在族里不受重用,性格逐日扭曲,竟生出了虐待女人的爱好,每每入夜时分,便折腾那两房小妾,经常用鞭子将她们抽打得鲜血淋淋。
她的妻子显然也是帮凶,在那个容貌艳丽的通房被活活折磨死后,他稍稍收敛了点,但近日,眼看着弟弟好事在即,心里越发愤愤不平,又重启了虐待,若是深夜凑近别院,就会听见小妾们的哀叫声,令人遍体生寒。
那两房小妾,楚萸都见过,眼眶时刻是红着的,十分可怜,她们原本也没什么家世,更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又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只能逆来顺受,而这些景夫人其实都知道,却也从来没管过,任凭她们受折磨。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家族的大家长,存有任何滤镜,她若不是腹中这个孩子,景夫人可能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目下楚王的状况也不大好,屈、景、昭三家已经彻底不受他掌控,关于他得位不正的传言亦被恶意散播,他唯有牢牢抓住项燕这根稻草,拼命使唤,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在这种情况下,楚萸的公主身份,已然没什么价值了。这也是导致她越临近产期,越内心焦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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