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有竹
刘同知可激动,他提着从自家门口捡的半篓菌子刻意往主薄县丞面前走了几遭,嘴里也不消停的巴巴,好似这半篓菌子便是他的功勋一般。
主薄与县丞可厌弃他,不就半篓菌子么,当谁家没有似的。
过几日,主薄也提溜一篮子葛粑在众人面前得瑟了几回,葛粑不贵重,贵重是这粗糙的葛粑代表的百姓们的认同感。
为官几十载,家资几万贯,说来,那些虚名浮利不值一提,如今得了几块粑粑,却叫人心头难得的沉重。
今日始知,往日的得与失。
君子之德,不过区区四个子,却教他蹉跎行差了半生,今番才醒悟过来。
一篮葛粑,重若千金。
刘同知见老主薄沉思半晌有见悟之色,便不去打扰他了,转而问徐知安:“大人家得了多少菌子葛粑?”
徐知安思及家里储了两瓮的葛粑,神色不免带了些许得意道:“不多,也就几百块吧,倒是菌子多些,家里人日日要晾晒一些,如今院子都晾满了。”
刘同知与老主薄:……小年轻儿就这点不好,浑不知谦逊为何物。
徐知安微微一笑:“羡慕啊?”
两人齐齐背过身不理他,不羡慕,才不羡慕。
才怪。
徐知安从书柜里取了厚厚一摞文书出来,分为两份,一份给了刘同知,一份给了老主薄。
“去年的雪灾和今年的洪灾,虽赈济及时,然损失难免,即使朝廷休恤,免了粮税,然于此地百姓而言,不过是比往日多缓一口气,治标不治本。一茬灾祸连着一荐灾祸,连年灾殃下来,百姓已无力事生产以自足,拿屋舍来说,去岁被雪压塌了许多,好不容易新建起来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处所,今年一场洪水过去,屋舍又被水冲走了,然后再次重建,倘或今年又有雪灾,或是明春又有洪灾,如是再三,百姓一年里的大半收成都要花费在此上面,年年如此,岂不是人力物力的一种巨大浪费?且南浦百姓住处分散的多,除了寨子成势以外,许多山民的住处都僻的很,人口数目不好统计乃是其一,逃避税赋乃是其二,因以上重重事项,我与上府请令:将百姓集聚成村寨而住,将山中孤民迁将出来,由官府选定聚住之地,始建房舍,安定居所。这里有两项事务,一是选址建筑,为着安全,此番选定的处所皆在硬石山侧,采石建屋,这一项,交由刘大人你来负责,准你调派守卫兵丁,协住迁移的百姓建好房舍。第二项,需要朱大人您尽些心力了,做好村寨规划,并落实僻处山民的迁移任务,衙里三百役吏暂且由您调派,人口数量的统计务必真实有效。我这里有总规划图谱,分与你们,你们两按照总规划商议着行事。至于后备事项,我会交于平湖,让他配合你们行事。二位大人,若将此事办成,不愁天天有人给你们送菌子粑粑。”
刘同知和老主薄捏着册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做事,他们才歇了几天呐,这就又派了这样麻烦的两桩事。
这一年,从开春到今,真是被撵的连个享清闲的机会都没了,好不容易熬过洪灾,刚想松快一阵子,这位大人倒好,库嚓一下子,又给压过来一些活计。
此时,格外的想念上一任的知州大人。
但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位是个拼命三郎的做派,他们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庶民送来的吃食果然是不好吃的很。
好在图谱规划的很详细,看那画风,便是与规划建造冶炉的高人是同一个人,如此,倒能省不少事,他们只管按图做事就行。
老主薄手底下能用的人多,接了令就回去琢磨如何行事了,刘同知是粗人,手底下的兵丁也是白丁,大字不识一箩筐,遇着这种事,立刻就麻爪了,央着徐知安给他找几个得用的副手,最好是读过书的人。
徐知安将陈家大郎派过去给他做帮手,又让陈大郎挑几个善于庶务的人与他们一起共事。
正如玲珑与他说过:一个人能做多少事呢?好的领导是要知人善用。南浦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这些吃着朝廷俸禄的大小官员都有责任,他最大的责任便是,将这些人都调动运用起来。
玲珑说话有时太过一针见血,如今想来,却是实用的很。
可算能歇一歇了。
……
孕后期许多人容易出现的症状,玲珑也出现了,比如身体开始发胖臃肿,脸色暗沉,乏惫,腿抽筋,行动不便。
夜里要起夜好几回,她一人翻不过身来,徐知安必要时时警醒,扶她起身,待她回来再扶她睡好。
天热时,还要给她洗澡,怕她失脚滑倒,每次洗完之后要抱她离开浴室,走到干燥地面上再放她下来,玲珑抗议了许多次,他都不听。
近来更是小心,推了许多应酬,和随娘子两个寸步不离的守在玲珑身边。
按日子算,就该这几日生了,许夫子每天过来看一趟,早先还追着问孩子的一应衣物可都备妥当了没,后来也就不问了。
各色都妥当了,只等着瓜熟蒂落。
这日才收完秋,刁新过来回禀说种子都按去年的方法存进仓里了,因着今年夏天起过洪,许多人家的田地都缺了收,来还粮种的人家少的很,又问今年是否还要租借粮种给他们。
玲珑说还给租借,至于明年能不能还回来,且看天老爷成不成呢,它若风调雨顺,农民自会丰收,借出去的粮也能收回来。它若和今年一样,那也没法子,顶多损些粮种,大不了来年接着种么。
刁新出去了,玲珑突然很想吃红烧肉烧土豆,贺嫂子是万事都依着玲珑,听玲珑说想吃红烧肉,果然打发人去街上买肉,难得遇着卖大肉的,便买回来一条,全炒了放沙锅里炖了。
肉味刚出来,玲珑就有种失禁感,低头一看,裤子果然湿了。
羊水破了。
她用手指戳了戳徐知安,徐知安转头,看见玲珑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脸色瞬间就变了,双手一捞,将人稳稳抱怀里,急急往产房去。
随娘子看见地上湿了的一摊,脸色也是一变,忙喊:“阿楚阿楚,玲珑要生了。”
楚嫂子会接生。
贺嫂子也不管肉了,喝着几个女孩子避一避,也急着要进产房,见楚嫂子换了衣裳,她才醒过来,也回屋换了衣裳鞋子,舀了半盆有些发烫的水,仔细洗了手,这才跟着进产房。
玲珑此时才觉的疼痛起来,一时比一时痛些,不得不调整呼息来缓解阵痛。又见徐知安还不走,想着妇人生产时会遇到的各种糗事,她硬是推着徐知安出去。
随娘子此时是有些茫然的,她只生过一个孩子,且许多年过去了,生育时的事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疼的哭,徐郎君在外面急的拍窗子。
徐知安果然也是懵了头似的,被玲珑推出门后,还想进去,又被贺嫂子眼疾手快的拦下,重推了出去,不许他进来,也别杵在门口挡着人。
玲珑在屋里一声不吭,徐知安听不见她的声音,心下更是忐忑,不时的唤一声“阿妹”,玲珑疼的咬牙切齿,还要分心应他。若一声不应,他就急切起来,将诸人唤个遍,问讯玲珑如何情况。
红烧肉已经好了,贺嫂子舀了一碗,又端了一碗米饭送进产房,楚嫂子原还想叫贺嫂子煮一碗糖水蛋,看玲珑疼的满头大汗扔是一筷子米饭一筷子肉的吃个不停,索性没开口,怎么着,这肉吃进肚里肯定比糖水蛋有力气。
随娘子拿帕子给玲珑擦汗,见玲珑疼的狠了直哆嗦,没心情再与徐知安应答了,又嫌徐知安在外面喊的人心纷乱,隔着窗没好气的说了徐知安一通,让他且安静等着,不许再胡乱叫唤。
玲珑又想发笑又疼的想哭,好在楚嫂子说宫道口开的较快,大概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对玲珑来说,此时的每一刻都难挨的紧,为了攒力气,她不敢吼叫,连呻1吟都小小的,只能一遍遍的深呼吸调整气息,这个时候,只有本能的求生感,别的一切体面都抛去了。
挨到后面,她只剩本能的反应了,楚嫂子说用力她就用力,说缓一缓,她就重新调整呼息积攒力气,到后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模糊听到楚嫂子说了什么,然后随娘子将她抱怀里,双手往她肚子上一压一推,一股尖锐的疼痛涌上来,继而觉的身上一松,有什么东西脱出体外……
“哇,哇……”
哦,原来孩子生下来了。
玲珑心下一松,疲惫顿时涌了过来,对随娘子笑了笑,安心昏睡过去。
第109章 略
徐润和小朋友生平与母亲第一次见面的结果就是:被嫌弃了。
玲珑看着这个红彤彤皱巴巴丑出出的孩子, 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孩子他……好丑,不太想抱。
但这个丑东西一扁嘴,她就心软了, 行吧, 丑就丑吧,先别扔,再养养看。
徐知安看见儿子的第一眼, 他已经洗干净裹襁褓里了,头上戴着小帽子,身子裹的严严实实, 只露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儿, 睡的可香。
玲珑做弄似的将孩子放徐知安怀里, 徐知安只得小心翼翼擎着, 像擎着一件易碎品似的,他对玲珑板了一下脸,看屋里没人, 便又笑了。
这个人儿可真小, 又软,小嘴嘬蠕着要寻吃的, 眼睛还闭着就开始哼唧。他一哼唧, 徐知安就慌,又小心的将孩子还给玲珑。
该喂奶了。
徐知安转过身子不看, 只听见孩子唧咕唧咕的吞咽声。
又问玲珑:“可还疼的厉害?”
玲珑轻声答到:“好多了。”
原以为生孩子就够疼的了, 谁料孩子吃奶时竟也疼的让人受不了呢。
徐润和小朋友吃饱了又继续睡,玲珑将他放在身侧,掩好小被子,压上玉米枕, 然后自己也躺下来。
身子还虚着,不能久坐,这一会儿身上已出了一层汗。
徐知安摸摸她的脸,又探进衣裳里摸她的背,有汗,但里衣没湿了,便将手抽回来,给她盖上被子,用手压在她眼皮上说:“趁他睡了,你也快睡一会儿,听到他哭了也别起来,许是尿了,我们给他换了就成。”
玲珑是真乏了,见他这样,笑了一声,就睡着了。
随娘子与贺嫂子进来,便见玲珑母子睡了,徐知安握着玲珑的手,在床侧倚着,闭着眼,也不知道睡觉没。
两人又轻手轻脚的出去。
徐郎君也在院里,见两人出来便说:“可是都睡着?”
随娘子轻笑道:“睡着呢。”
贺嫂子不便与两人多说闲话,就说:“厨上还熬着鸡汤,我去看看。”
说着便去了。
徐郎君抚了抚胡须,与随娘子说:“我儿成了家立了业,如今已做了父亲,阿随,你看孙儿如何?”
随娘子不免发笑:“我看他小小一个,倒不知以后会如何,只眼下,却如心肝肉一般的宝贝。”
徐郎君颌首而笑:“阿随说的是,只不知你这心肝肉似的宝贝,何时能抱出来与我再看看?”
随娘子嗔他:“且等着吧,过几日再说。”
那便等着吧。
别人的月子坐的如何玲珑不知道,只自己这个月子坐的还算轻松,也没想象中难挨,虽然不好洗澡,但衣裳换的勤,隔两日还能用热水擦一遍身子,头发用帕子包着,也看不见油腻零乱,顶多屋里闷了一些,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初初几日,徐知安也住屋里,后来贺嫂子觉着实在不方便,就将他撵书房睡去了,徐知安一走,贺嫂子索性就住了进来,方便夜里给孩子换尿布。
有时黄绢画角两人会来照看两天,又让玲珑撵回去,家里人且多呢,实在用不着她们两个。
许夫子的闲时多,隔一天就来看一趟,与随娘子两个坐一处各种的讨论孩子,那么丑丑一小只,整天只会吃喝拉撒睡,连个笑都不会,这两还是饶有兴趣的对着他说上大半天话,惹得徐郎君愈发的心急。
满了月,玲珑被养的丰腴了一大圈,旧衣裳穿着都紧绷着,贺嫂子干脆从库里取了些细布,用水揉过之后,让家里几个女孩子紧着给缝出两套新衣服来,余下的慢些缝也可以。
红通通皱巴巴的丑猴子似的娃娃也换了些模样,看着长开了一些,眉眼也清秀了,眼珠儿圆又黑,会看着人笑了,尽管他只是无意识的笑,仍引得家里人一阵阵的惊奇。
能抱出去了。
随娘子把他打包的妥妥当当,趁着那日没风,天也暖和,欢欢喜喜的抱给徐郎君看,
徐郎君抱着孩子笑的开怀,他想起书房里那一溜的名字,没见孩子时,他不知该用哪个,如今将孩子抱怀里,终于寻出了一个名字来,便对徐知安说:“吾孙,润和,你看如何?”
徐知安点头:“甚好。”
君子润且朗,和而中,确是极好。
满月礼也办的简单,只请一些亲近的人家来吃了一顿便饭,各家放了些银锁和平安坠子,看了看包的红通通的润和小娃娃,就回去了。
养孩子不容易,养住一个孩子更不容易,孩子还小,且小心仔细些养着没错。
玲珑痛快洗了澡换了衣服,清清爽爽的出了屋,往院里走了几圈,身上出了层薄汗才停下来。
出了月子,玲珑就能随便出门了,只是孩子要吃奶,她的身子还有些虚,不好四处走动,也就在院里来回的转悠,又将拳脚拾了起来,慢慢抻着练,不敢抻过劲儿,防着再抻了筋骨。
已然进了深秋,余热还没退去,只要外面没风,玲珑就会将孩子抱出来,让太阳晒一晒小胳膊腿儿。
这年头没个疫苗什么的,玲珑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给孩子上些保险,多晒太阳是一重,用药汤沐浴又是一重,得不得法且不知道,只她再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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