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她心里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不知道罗五娘会带她去哪里。
“五姐,你今天要办什么事?”
“讨债。”
“……讨债?跟什么人讨债?”
罗五娘掰着手指头数道:“长盛赌馆、鸿运堂、千金坊、水生财堂、老姜赌馆,今天就这五个,都在城西。等等到了城西,我们就去江春玉满用膳,吃饱喝足了就去找他们要钱。”
冷懿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弱弱道:“五姐,这些地方惹不得吧?”
罗五娘柔声道:“瞧你这出息,这些地方怎么就惹不得?咱们可是最大的老板,那些地的地契都在我手上,现在他们翻脸不认人,不给他们个教训,那岂非连地都白送给他们好了,我生意也不用做了,回家织布绣花去?”
冷懿生没见过世面,但看过话本,知道这些地方龙蛇混杂,在这地头上倾家荡产、卖妻典子、以头抢地的人不在少数,哪天不见血不见泪是因赌馆不开张,但赌馆一建成又何曾关门过?
钱和地自是不能白白送人,冷懿生担心的是,这种地方全是动刀动枪的男人在把控,他们不认罗五娘,罗五娘一个姑娘家又如何能从他们嘴里抢肉吃?
她捏了捏还未痊愈的手,暗自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她没和人打过,不知真打起来胜算有没有一成。
“你为什么不找兄长出面?”
“不行,由兄长出面,底下的人以后就都会认兄长为东家,至于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阿生,这就叫树立威信,以后你会是皇后,一国之母,你也该懂这个道理。就像上回,皇后娘娘摄政,多少人不同意,大喊牝鸡司晨,天都要塌了,可是他们把皇后娘娘拉下御座了吗?没有,因为皇后娘娘有威严,他们不敢。”
冷懿生闻言吓得脸色一白,连连摇头,“我哪能跟皇后娘娘比。”不过还是崇敬地看着罗五娘,敬佩她懂得真多。
这些日子在罗家过得朴实无华,她都忘了自己还是太子妃。
罗五娘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阿生,你的路还长着呢,必须把胆子练回来。”
一想即将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冷懿生就觉得,罗五娘这不是在带她练胆,这是在带她玩命。
可她不敢说。
过了一会儿,冷懿生还是憋不住,提议道:“五姐,不如我们先去东门,我跟那儿的侍卫熟,带上他们再去讨债?”
罗五娘笑道:“用不着,打手我都找好了。你不会以为我打算带你去单打独斗吧?”
冷懿生羞愧地红了脸,“那你的打手人多吗?厉害吗?”
“人不多,但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到这会儿,冷懿生也不得不信任罗五娘心中有数,面面俱到,不用她操心。
正午,马车抵达江春玉满酒楼的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冷懿生许多年没在街衢上游走过,对繁荣喧嚣的景象感到新奇又畏怯,紧紧握着罗五娘的手不愿松开,明亮的美眸到处瞟,不舍得眨眼。
厢房里,冷懿生见到罗五娘雇来的打手,一共八个人,号称“陇西八仙”,其中有三个女子,一个使双刀,一个使弯钩,一个佩剑。兵器都放在桌上,在她们手边,冷懿生一看就知重量不轻,拎得动的真不愧是敢出来吃这口饭的。
“陇西八仙”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姓翟名达,人称翟老大,身长八尺,伟岸雄壮,有泰山压顶般的迫人气势。
冷懿生光是看着翟老大,就有一种偌大的厢房变得窄小起来的逼仄感,下意识觉得稳妥了,债是一定讨得回来的。
罗五娘将八个打手一一介绍给冷懿生认识,其中佩剑的女子名唤李剑琴,盯着冷懿生看了半晌,眼睛里冒出两点微光道:“这是官府画像上的人?是当今太子妃?”
在冷懿生得救当天,太子就下令让禁卫军把全城的画像都撕毁,一张也没留下。撕毁时,全京城都在遗憾,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一人说出来,其他本就觉得面熟的人都恍然大悟。
“是了,那太子妃是罗家的表亲,对不对啊,五姑娘?”
“嘿,有太子妃在,你还用得着雇我们?”
“是啊,你家三个兄长不还是大官吗?”
罗五娘抬手,八仙都安静下来,她笑道:“太子妃是太子妃,我的兄长是我的兄长,我是我,我能全靠他们帮我做生意吗?”
今时今日,她是有许多倚仗,但倚仗他人能倚仗一辈子吗?父母与丈夫尚且不能够,逞论兄长与表妹。
这话一出,翟老大拍桌道:“五姑娘有志气!翟某佩服!”
说着,美酒上桌,都畅快淋漓地大碗饮酒。
冷懿生默默看着,罗五娘跟她印象中的五姐已然不同,她在一伙过着刀尖舔血日子、杀气腾腾的人里仍是一朵娇花,却不羞涩忸怩,别人敬一碗酒,她也能气定神闲地喝一碗,饮酒之豪迈不逊酒鬼。
冷懿生从她的一举一动里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使一个深闺女子敢于与当朝太子做交易,敢于铤而走险,敢于直面商海沉浮,也极其有弥漫感染之能,无声无息间令她这个局外人愈发热血沸腾,期待她带她去玩命。
冷懿生耐心地等了一顿饭的功夫,都吃饱喝足,翟老大招呼几个弟弟和妹妹道:“走,该去消食了!”
离江春玉满酒楼最近的是水生财堂,整个赌馆共有三层楼,门庭若市,激烈的嘶吼声混着赌具的声音嘈杂不受控,像浑浊的潮水涌来。
罗五娘带着冷懿生一进门就引起注意,很快,水生财堂的话事人田老板就带着十几个打手来迎,开口斥道:“罗念真,你又来做什么?”
“罗念真?”冷懿生讶异,罗五娘的闺名是银珠,罗银珠。
罗五娘对上态度凶恶的人,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回冷懿生道:“我不喜欢那个名,就改了。”
接着才看向田老板,此人是罗老太爷结发妻子田氏的远房亲戚,早些年从穷乡僻壤来到繁华富庶的京城,托田氏垂怜说情,在罗老太爷那儿鞍前马后地跟了几年,最后得到打理这一间赌馆的机会。
数十年下来,田老板野心很大,像他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但都苦于罗老太爷蛮横霸道,认为给自己当狗的一辈子都是狗,哪有翻身做主和自己平起平坐的道理,不留余力地打压他们,更不给他们自立门户的机会。
罗老太爷只是个商户,但他有三个儿子,还全是大官,一家父子官商勾结,自是不给别人活路走,逼着别人一辈子仰他们鼻息过活。
好不容易罗家被抄家,三个官老爷一落千丈,罗老太爷残废还暴毙,虽有罗延之等三人重新入官场,但他们看起来也是自身难保,想是管不到这份庞大的家业上。
朝廷抄了罗家,却始终没来封掉这些店肆,也没来索取钱财,所有人便默认罗家大乱之后,他们都能占便宜。
谁曾想过竟会杀出一个往日压根叫不上名排不上号的罗五娘来!
岁月
“我可好心好意劝过你,一个姑娘家少出来抛头露面,想要老子的钱,叫姓罗的男人来!”
田老板气势汹汹地撸撸袖子,身边的账房先生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笑弯了眼道:“上回没能见五姑娘一面,真是遗憾,今日一见,五姑娘真真如传说中水灵轻巧。哈哈,想要什么,可以上楼去,咱们和田老板坐下来慢慢说,如何呀?”
账房直勾勾盯着罗五娘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凑过来看热闹的赌徒打趣道:“这小娘子果然漂亮,也不怪死老头垂涎成这样,想老牛吃嫩草啊哈哈哈……”
“你们看她身后这个,绝了!”
“罗家的姑娘都这么美貌啊?难怪被抄家了还能光鲜亮丽到处招摇,靠山不小吧?死老头垂涎她们,有命吃吗?哈哈哈……”
“你懂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罗五娘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眨着潭湖般的水眸,这时,胆怯跟在她身后的冷懿生却一把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冷着眼眸瞪着众人道:“闭嘴!嘴巴放干净点!”
她生气了,脸涨得通红,稚气的嗓音故作冷硬,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到底在太子身边浸养了一段时间,冷懿生动怒的眉眼尽显凌厉,有几分居高临下、随时会下令斩人的气势。
奈何这儿老老小小数十人,都是自恃身强力壮的男人,而她和罗五娘是身形纤细的娇柔女子,罗五娘的容貌神情还拖了后腿,娇滴滴仿佛水做的一样透明,毫无威胁之力。
因此,冷懿生的气焰在众人看来就是河边蹦跳的火星,一个浪打过来保管叫她找不着北。
她生气,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时连里边的庄家和赌鬼都歇下来,往这边看,楼上也有人下到楼梯上,趴在阑干上看。
“这小美人的脾气还挺大。”
“嘴巴放干净,你要叔叔们怎么放干净啊?”
“哈哈哈哈……”
罗五娘垂眸,只见冷懿生紧握拳头,整个人像炸毛的猫儿一样,散发着一股渗人的气息,但顾着拿她说笑的人浑然不觉。
蓦地,冷懿生动手了,就近揪住咽口水的账房老先生的头发,用力按得他鞠了个深躬,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如铁锤般由上至下锤击他的后背,锤得哐哐响,锤得老色鬼鬼哭狼嚎。
电光火石间,罗五娘转头对外面喊道:“都进来!给我砸——”
一声号令,“陇西八仙”如鬼魅来袭,破窗而入,刀劈斧凿,整个赌馆瞬间成了地狱,赌鬼们争先恐后地躲闪逃窜,在尖叫声与打砸声里,大量铜板稀里哗啦落地叮咚郎当响着,有穷到不要命的,便趁乱捡钱、抢劫庄家。
罗五娘拉着冷懿生闪到角落里去,一边安抚她冷静一边冷漠地看着这一景象。
她本是想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最后给个机会,和气地收回水生财堂,结果姓田的还是拿自己当大爷,还纵容手下人如此出言不逊,连畏畏缩缩的冷懿生都被他们气得现出原形。
她笑着在冷懿生耳边道:“阿生,打得好!你都不用我操心了。”
激动过后,冷懿生有些发抖,呼吸紊乱。
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打人,心里只想着上一世总威胁要把她丢给手下当玩物、当泄欲器具的兰礼,一股不甘从上一世便紧紧跟随着她,直到此时——她不敌兰礼,被兰礼欺辱也就算了,这些赌鬼又凭什么也能来欺辱她?何况兰礼都一败涂地了,这些无耻之徒又怎能全身而退?
混乱中,田老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打手们节节败退,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幻梦要成空,他忍痛要逃跑,心想没了这个地方而已,钱早被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有命和那些钱在,就还能东山再起。
然而,罗五娘一直盯着他,见他有逃遁之意,拉着冷懿生就追上去,一脚猛地踹他后腰上,叫他惨叫一声,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当即起不来了。
不一会儿,罗五娘带来的“陇西八仙”也都把田老板的打手打了个落花流水,一个个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还有企图偷钱的赌徒,其余人都跑了个精光。
“姓田的,好好记住,我罗念真要钱,不必靠罗家的男人。”
田老板被踢了个死穴,半天没缓过神来。
李剑琴剑指地上吓破胆的账房先生,冷声道:“五姑娘,让我替你们杀了这几条yin虫!”
行走江湖,她最憎恨见到女子就合不拢腿、闭不上嘴、合不上眼的yin贱男人,按她以往的手段,都是将其当场斩杀的。
但罗五娘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可以见血但万万不能闹出人命,要给王法和她家里三位行走于官场的兄长几分薄面。
余下两名女子也附和道:“是啊,杀了他们!还要杀得他们刻骨铭心,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
罗五娘娇笑一声,“杀了他们太便宜他们,还脏了三位姐姐的手,我自有办法让他们生不如死。”面上不显风雨,心里却一个劲嘱咐自己,“忍,家里有太子妃也有大理寺卿,要给王法面子,要给大理寺卿面子!”
今日只是为了杀鸡儆猴,因为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罗五娘便留了两个机灵小厮下来,先收拾烂摊子,之后等她来慢慢处理,然后她就带着冷懿生和“陇西八仙”赶到下一个场子——长盛赌馆。
长盛赌馆和水生财堂距离不远,中间隔着七八家店肆和一条小巷,假如要下雨,一块小乌云便能同时淋到这两家,所以水生财堂被砸场子,长盛赌馆马上就知道了。
一行人到时,长盛赌馆外面人很多,围得水泄不通,见有马车来,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大,自觉让出一条道。
长盛赌馆已经驱赶赌徒,门窗紧闭,破天荒地打烊了。
一家热火朝天的赌馆在青天白日的午时,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人走茶凉,而这家赌馆还是京城叫得上名号,自开张以来几十年间除了修葺就没关过门,大名鼎鼎的长盛赌馆,此时此景真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罗五娘和冷懿生下马车,翟老大哈哈笑道:“五姑娘,他们都开始怕你了,恭喜啊!”
“五娘还要仰仗诸位呢。”
接着便放话砸门,李剑琴舞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长剑入鞘时,长盛赌馆的大门轰隆落地,碎成几大块。
冷懿生在一旁道:“五姐,要不轻一点吧?以后还得花钱修呢。”
罗五娘道:“无妨,这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罗家的钱就是大肆挥霍掉,也绝不会白白便宜不轨之人。”
冷懿生沉默了,想起那两万九千九百两,肉疼。
躲在屏风后,见大门成烂木,长盛赌馆的话事人带着一帮打手冲出来,指着罗五娘骂:“罗五娘,你是不是疯了?你信不信我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