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当年,还没权倾朝野的柳家也在其中,为了明哲保身,和一干顽固不化的文臣站一块,力劝柳静娴替女儿接受“玉娇”一名,安分生个儿子,儿子叫“希彦”便顺理成章。
好在这场风波刚起不久便被先帝抚平,他老人家觉得长孙女大名叫兰希彦挺好,长大后若有其母征战沙场之风范与胆识亦是晋朝之幸,事情就此揭过。
后来柳皇后生下儿子,私心为了报复,便给儿子取名“贺”,庆贺之贺,不久被立为太子,于她于柳家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于百官而言却是天塌了。
这一回,朝臣们就是将“贺”字近品远品,品出柳皇后的嚣张跋扈、张扬蛮横、故意显摆,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家起高楼,看着柳皇后扬眉吐气。
过去的事柳皇后不想多回溯,她知道自己会赢。
“你和阿贺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每年你回来,总是在他那里待得久。”
“是,我要与阿贺互相学习,互相切磋。我知道别人都在盯着他,所以我让他保密,跟谁都不说,包括你,娘。”可惜没瞒过钱依山和刘怀棠二人。
事到如今,柳皇后终于明白,为什么儿子自小窝在东宫里足不出户,身边都是蠢货,他却还能有那么多心思,敢情就是这样被偷偷摸摸教出来的,姐弟俩一个鼻孔出气,心机深不可测。
连她这个亲娘都没察觉,这些年女儿和儿子都在装傻充愣。
“为什么连我也瞒着?”柳皇后神色黯然地问,有些伤心。
兰希彦歪过脑袋,眨眨眼,“娘,你该知道我不想和柳家太亲近吧?我的事情,我是一丁点也不想被他们知道。”
柳皇后微怔,颔首道:“娘知道。”
兰希彦十余岁离宫入道,正因听见柳太尉对皇后说的话,将来要将兰希彦嫁给柳家嫡长孙柳昭汉,皇后虽感意外,但并无拒绝,只道等他们长大再说。
兰希彦自此与自己的娘亲有了嫌隙,但她没有明说,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待在他身边,被他宠着,在听见他的大臣道大公主快要可以出阁时,她看见他陷入沉思。
柳家为了和兰家亲上加亲,连一个比兰希彦小几岁的长孙都硬要拿出来和她钉在一起,其他大臣不会干看着,他们的阻拦便是向皇帝举荐各式男子任皇帝挑选为未来大驸马。
兰希彦忽而明白,在皇城里当大公主,看似受尽宠爱,尊贵无比,实则不过是一群老头玩过家家的木偶罢了。
正逢小太子犯病,兰希彦当机立断为太子祈福而出家,让一群紧锣密鼓的老头无戏可唱,谁劝阻谁就是不想太子好,居心叵测,不能轻饶。
兰希彦沐浴完毕,从浴池里出来,柳皇后拿着长布披在她身上,默默给她擦拭水珠。
“娘,我自己来就好。”
柳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多拿一块布给她擦头发。
“娘,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做什么?是娘无能,才要让你面对这么多事,才要让你背井离乡……是娘对不起你。”
多年来,她已忘了自己曾有不逊男儿的野心,以为当了太子妃,当了皇后,可以凭借权势做一番大业,可成亲以后,争宠、孕育皇嗣、扶持本家的争斗接踵而来,令她无声无息地成了深宫怨妇,成了棋坪上一颗任人指使的棋子。
她麻木又无力地看着别人将手伸向她的女儿,她什么也做不了,连一声“跑——”都喊不出来,好在她的女儿天生聪颖,看得清地狱的真面目,转身跑得远远的。
“哪里是娘的错?对我来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这些年不能在你身边做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母女说着,忘了正事,等兰希彦换上寝衣后,柳皇后才记起来自己要嘱托她的话。
“玉娇,阿贺都听你这个姐姐的话,有件事你得劝劝他。”
“什么事?”
“你父皇已立下让位诏书,阿贺本该继位,可他居然说不是时候。”
兰希彦一愣,“有这回事?”
她的弟弟在搞什么?嫌夜不够长梦不够多吗?
她当即就想披上外衫去东宫,柳皇后将她拉回来,“倒也不用这么急,都这么晚了。”
翌日,后宫众人闻得消息都接连来清宁宫见定川公主,兰希彦来来去去应付一天,到傍晚,众人散了,东宫来个小宦官请她移步,她才骑上马到东宫去。
太子设宴,不仅请兰希彦,还请了刘怀棠。
兰希彦与刘怀棠寒暄之后各自入席,她左看右看,“阿生呢?”
她的自来熟让兰贺无语凝噎。
“她在欣赏你的大作,废寝忘食呢。”兰贺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兰希彦大笑一声,给自己斟酒,“真是我的荣幸。”举起酒杯对着刘怀棠,“刘大将军,许久不见,恭喜高升啊。”
刘怀棠举杯回应,“多谢公主。”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兰贺插话道:“玉娇,你算得不错,歧音的军队已成气候,留给我们的时日无多了。”
兰希彦道:“你怎么知道?”
兰贺道:“大哥在歧音潜伏,今日传信到。”
兰希彦抿抿唇,昨晚她才从皇后那里获悉一切,最终崔贵妃畏罪自杀,安德妃替儿赴死,楚王心中有愧而离京南下,信王则被赐死于牢中。
她的心情复杂得彻夜难眠,楚王和信王终究也是她的弟弟,到头来弄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过,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兰贺无恙,她也就不去气恨崔贵妃下毒了。
蓦地,她回过神来,“阿煜在歧音?这你可没跟我……你连母后都没说?”
兰贺面不改色,“她那时心情不好,你觉得我能和她说我不怪大哥?若非大哥主动请缨,我还没打算让他去,工部一堆事情无人料理。”
轻易放过谋害自己的人的儿子,当作无事发生,柳皇后确实做不到。别说柳皇后,兰希彦自认自己也不能做到,她在外行走,向来秉持睚眦必报,就算是弟弟,也会心生芥蒂,短短时间内要放下是不可能的。
但兰贺不知像了谁,宽宏大量得不像她印象里的弟弟。
见兰希彦发呆,刘怀棠笑着道:“南下歧音的不只有楚王吧,殿下不打算一次说完?”
在意
兰希彦惊讶道:“还有谁?”
兰贺漫不经心地睨了刘怀棠一眼。
“还有四哥。”
“阿礼没死?”
刘怀棠暗忖,何止没死,连他闹出的丑事都帮他遮掩了,将他的名声护得完好无损,不清不楚的平民百姓至今都觉得信王是风华正茂暴毙,可惜得很。
兰贺理直气壮道:“苦主都没想让他死,他当然没死。”
“不是,我说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唉,算了,不过就这么让阿礼南下歧音,你确定他是去潜伏,不是去东山再起,再次谋反?”
兰贺气定神闲,啜一口酒道:“他也是你的弟弟,你这么想他?”
兰希彦想打人,但一想这毕竟是胞弟,有一半德行是她自己教导出来的,还是算了。
她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派人去歧音和图尔正面试探?”
兰贺摇摇头,“没必要,何况不是传本朝无人吗?就真让他们觉得本朝无人好了,明日我打算下一道招贤令。”
晋廷无人,是在柳家落难时传开的,但柳家只落难几日,这个传言却愈传愈烈。
“这个好,正是该广纳贤才,清除异己,还能让人觉得我朝正在临时抱佛脚,营造假象,可谓一举两得。”
刘怀棠插话道:“……这是事实吧?文臣只剩丞相党羽在撑,相王虽是一抵十的栋梁,但他干得不是很情愿。武将不将柳家算在内,可是只有我,啊,勉强还有一个正在吃闲饭的罗延之。”
不管怎么看,朝廷都是没人了。
姐弟二人沉默片刻。
兰贺正色道:“玉娇,明日起,你去禁卫军军营巡视,挑些你合意的将士,临时抱佛脚练兵,以备将来应战。”
说起正事,兰希彦下意识看一眼刘怀棠,她知道他是兰贺的心腹,信得过的人,兰贺什么都没瞒着他。
刘怀棠以为她看着自己是有迟疑,笑道:“公主放心,禁卫军会服从公主调遣,绝无二话。”
兰希彦颔首致意,看向兰贺问:“禁卫军若给了我,刘将军呢?”
兰贺风轻云淡道:“就再从别人手里抢一次。”
兰希彦沉思片刻,摇头道:“禁卫军还是归刘将军吧,我的兵我自己抢。”
她要去和柳家正面相对,兰贺不拦,只提醒道:“别抢得太难看就好。”
席间,兰希彦向刘怀棠请教了一些管教禁卫军的手段,两人侃侃而谈,兰贺默默听着,心里的战图正迅速成形。
宴毕,刘怀棠先行一步。
兰希彦起身走到兰贺身边,低声道:“我听说父皇已决定让位于你?”
兰贺唇角微扬,“这事其实你当着刘怀棠的面也可以问,他知道。”
“你为什么不接受?”
兰贺靠着椅背,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如炬地盯着兰希彦。
“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现在就是时候,你登基,无论东南西北,打下来了就算你的功绩,名垂千史,万世景仰,何必便宜了父皇!”
作为一个曾经无比在乎父亲看法的人,想得到父亲认可的人,兰贺忽然有些不理解兰希彦的话。
“你……”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兰贺沉吟道:“玉娇,你不喜欢父皇?”
“喜欢啊,”兰希彦脱口而出道,“但他于我而言远没有你重要。”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兰希彦被他问得懵了,回过神来,以为他要尽孝,她嗤一声笑出来,“阿贺,你别跟我说,父皇在你心里比皇位还重要,是不是傻?过去这些年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教倒是没这么教,兰贺想。
在幼时的兰贺眼里,兰希彦是和兰煜一样的存在,被皇帝无尽纵容宠爱着,连她想出家,皇帝拗不过,也得尽心尽力为她备下一切,铺好长路。
他羡慕,低下头只能看见自己羸弱的身体,便明白身为太子的自己有多不堪。
兰希彦每年回来,都会和皇帝在他面前父女情深,就像平日里得宠的兰煜和兰敏一样,令他羡慕,可无论再如何羡慕,他都只能拉着钱依山的袖子,任泪水在眼里打转,皇帝根本不会看他一眼,偶尔看见了,那个眼神都是充满嫌弃。
后来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父亲的认可。
直到重来一世,兰贺才恍然明白,不再注视那个高大的身影,不再钻研如何做才能让他满意,让他看重自己。
他沉下心看着他的身边,皇后关心着他,钱依山小心翼翼地哄着他,刘怀棠对他有求必应,还有无依无靠的冷懿生,她会毫不犹豫地抢在他前头下筷,就为了替他试毒。
小时候她叫他阿贺哥哥,甜糯真诚,眼睛里只有他。
现在她叫他殿下,小心翼翼带着历尽千帆的怯懦,但眼睛里依然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