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乱战
天高云淡,焚烧的爆裂声犹在耳畔。
罗延之道:“真的没办法了?”
刘怀棠道:“等他们两个吧,不然就只能硬碰硬了。”
“硬碰硬?”罗延之嘀咕着,仰头望向飘着烟雾的穹苍。
刘怀棠道:“你以前和图尔交过手,罗中军。”
曾经的罗中军微愣片刻,含糊地“嗯”一声,又道:“当年我们才十几岁,根本就没做什么,只是陪着走一趟罢了。”
刘怀棠微笑,“方便说说?”
“真要说,我怀疑这场突袭是出自虞密之手。”
“虞密?图尔的右贤王?”
“是。当年就是他攻打北珑,用的也是与这次相似的手段,夜袭、火攻。北珑就像焚烧炉,到处都是烧人的黑烟。”
“你见过这人?”
罗延之摇头,“没见过。当年北珑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等我们来时,我们是远水,是救兵。我们一来没多久,仗就打赢了。”
刘怀棠顺理成章问:“打了胜仗,回了京城,封赏应该少不了你们兄弟,你们当年就该荣禄加身,为何反倒辞官走了?”
罗延之静默一瞬,抬手掸落肩上的沙砾,漫不经心道:“原因很简单。当年我们才十几岁,年少轻狂,又刚刚高中,风头甚至盖过一群比我们年长几岁几十岁的前辈,京城上下都道后生可畏,如此我们就更目中无人了。偏偏进了军营,头上压着一连串比自家父亲还蛮横几倍的老头,每天都让人想杀了他们,却又不能杀。你说,换你你走不走?”
“就这样?”
“……不然呢?”
罗延之说得有板有眼,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但刘怀棠怎么看他,他都不像是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人,哪怕是十年前的他。
换而言之,如果罗延之是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人,太上皇根本不可能惦念他这么多年,对他的赞赏之情一丝未改。
罗延之不愿说,刘怀棠也不问,他扫扫身上的尘土,“歇够了吧?”
“要硬碰硬了?”
“被人打了几个时辰连人都没见一面,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倒是无所谓,但陛下还年轻,我可不想他被人说用人不当。”
刘怀棠站起身,一本正经地握紧长剑。
罗延之轻挑眉梢,跟着站起身,“大将军,陛下虽然年轻,但眼光称得上老辣。不知他是在哪里找到大将军的?”
刘怀棠爽朗一笑,“大街上。”
罗延之拍拍身上的玄甲,看见刘怀棠陷入沉思,他问:“出去以后我怎么配合你?”
“你要陪我出去?”
“原来大将军没预上我?”
“你死了我可没法和皇后交代。”
“你这话说得好像一起出去了,我会死但你不会?”
“我已经掌握了形势,清楚敌军的伎俩,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呢?”
“大将军是觉得我在浑水摸鱼吗?”
刘怀棠不置可否地摊手。他不知道罗延之的斤两,搏命这种事自然不会算上他。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兰希彦,他会毫不犹豫算上她,因为他知道她的本事。
罗延之无奈一笑,“这姑且算是我的错吧。大将军,就让我陪你出去,尽一份忠,走吧。”
刘怀棠把他拉回来,“走什么走?你要是当自己是去死的,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城里,等他们两个搬车来。”
罗延之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问:“上了战场不都当自己是去死的?”
刘怀棠扬起下颌,睨着他,“是去死,但不是这样枉死。”
顿了顿,刘怀棠拍拍他的肩膀道:“本将军不强求别人去送死,非要送死,也要本将军一马当先。至于你,量力而为吧。”
罗延之哭笑不得,胸口有一股暖流划过,后背却如毒蛇攀爬,感到一阵凉意。
刘怀棠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一时之间,罗延之说不出来是跟着有悲天悯人胸怀的大将军有利,还是跟着蛮横冷血的大将军有利。
“大将军,恕我直言,这场仗你有把握打赢吗?”
“你在怀疑我?”刘怀棠觉得自己对罗延之还是太客气了,当然他并不计较,他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好好活着,本将军终有一天带你去图尔的漠北,把本朝的旗帜插到漠北去。”
“那我拭目以待。”
互相不信任的两人召集人马部署一番后各自提着铜盾冲出城门,以绝顶的轻功穿梭在一处处火堆和尸海间,在刺鼻浓烟中各自看不见,偶尔有敌人的箭射来,他们需要用盾挡开。
两人走后没多久,兰贺带着猛火油和投掷车来了,罗机和柳昭星也亲自护送两架弩车回来。整个滕州大乱,敌军杀都杀不完,黑烟滚滚,他们在混乱中找不到人。好在他们和车在一起,车大,原本跟着刘怀棠的小兵们顺利找到他们。
小兵们笑嘻嘻道:“我们居然有车了!太好了!但是,”他给他们指了方向,“大将军和罗大人已经往那里去了,还要我们看着,只要那里一乱,砸过来的东西变少,就让我们提盾冲过去,抢他们的车。”
兰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浓烟茫茫,隐隐可见火焰跳动,被风吹得宛如纱绡腾动,轻盈瑰丽。
刘怀棠和罗延之不要命地往那里去了,意味着他们不能在此时反攻。
不远处是图尔军一字排开的投掷铜车、木车,有数千人在车与车之间搬弄岩石和猛火油,再往后是两排备战的兵士,手持弓l弩。
这道关卡的后面,远处是连夜安下的营帐,“虞”字军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一名小兵急急冲进营帐内,“报——”
站在木桁前,一眨不眨紧盯攻占滕州图纸的虞密闻声转过来,忙道:“快说,十万大军来了没有?”
小兵回道:“没、没有十万大军。”
虞密瞪大眼睛,他身边的手下一脚踹向小兵,“怎么会没有?”
“那十万都被左贤王调去攻打安西了!”
“砰”一声,虞密踢翻一旁的案几,怒道:“这废物!他不是已经有四十万大军了吗!打个安西居然要这么多兵,兰氏的主力可是在本王这!兰贺现在就在滕州,就在滕州!”
一人不耐烦挥手,小兵连忙滚出营帐。
“之前柳广泰说,安西由柳昭汉出手,柳昭汉没有行军打仗的经历,手上撑死也就十万大军,不足为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太子再如何废物,也不该这么快就折了四十万大军啊!”
“柳广泰现在说不定都是个死人了,他的话还能信?”
“他的话不能信,那你说太子调走十万大军去打谁?”
虞密斥道:“别吵了!当务之急,是给本王找十万大军来!本王今日一定要打进滕州,活捉兰贺!”
“依我看,我们已经砸了二十万人进滕州了,火攻得也差不多,这个时候还没兰贺的消息,也许他根本没来,也许他已经弃城回京。”
“不可能!他们兰家人死要面子,弃城而逃这种事,他们做不出来。”虞密思索着,道,“传令下去,战车继续向前,本王要继续烧!烧不出兰贺,也要把那姓刘姓李姓赵姓罗姓什么狗屁的全给我烧死!”
“再烧下去,这城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只要能烧死兰贺,别说一座城,就是十座城,百座城,本王也要烧!”
“可是我们的油恐怕不够了……”
“你说什么?”
这时小兵高喊:“报——”冲进营帐里,“晋军杀过来了!”
众人一惊,走出营帐往西望,只见那一字排开的兵士乱成一锅粥,远处的滕州死而复生般爆发一阵轰隆,马蹄声急,气吞山河的一声声“杀——”如龙卷风一般席卷而来。
“快!撤——撤——”
虞密握紧刀柄,转身一刀劈向自作聪明下令的手下,“给我杀!”
一个夜晚,一个白日,狼烟四起,滚滚朝天,霸业在前,唾手可及,不容生怯,不容后退。
虞密攀上马背,举刀怒吼,率一众热血沸腾的兵士奔涌进浓烟里。
推着战车前进的晋军再次被烟熏得泪水直流,眼睛睁不开,额角青筋暴起,万分痛苦地挤出一道眼缝观察局势,太乱了,乱得他们不敢轻易使用来之不易的战车。
天色渐渐暗沉,像被熏黑了。
大地上的厮杀还在延续,整个荒原上刀光剑影劈散团团黑烟,鲜血泼在火苗上,滋啦滋啦响。
刘怀棠和罗延之杀在最前方,后头难以望其项背的将士都在痛哭流涕——大家都是人,为何他们没被熏哭?这时,策马后来居上的罗机、柳昭星和兰贺也都纷纷追着杀过去,迅猛如闪电。
罗延之看着刘怀棠一招一式都必夺人命,绝不弄虚作假时,恍然明白,他只是对自己人心存怜悯,并非悲天悯一切人的傻子。
刘怀棠偶尔用泛红的眼角睨了稍落自己一截的罗延之,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曾经的罗状元还是有点本事的,他白操心了。
然后,刘怀棠看见一道黑色身影从身边擦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你在这干什么?”
大家都披甲上阵,就他没有,他是谁不必多说。
刘怀棠和兰贺背靠背,一边杀敌一边气得要吐血。
“帮你。”
刘怀棠还想说什么,兰贺已经杀远了,而罗机和柳昭星飞跃而来,这两人都用湿巾蒙脸,铠甲脱去,轻装上阵,一身都是湿的。
罗机带着笑意道:“大将军,怎么不等我们呢?”
柳昭星冷声道:“他根本就没指望我们。”听来有股被忽视的不悦。
刘怀棠懒得理他们,追着兰贺去。
这一仗一直打到天黑,天际突如其来轰隆隆几声钝响,接着电闪雷鸣,暴雨骤下,很快将荒原上和滕州城内的大火都碾压得不见一丝苗头。
晋军越战越勇,图尔军大败溃逃,然而刘怀棠下令,“一个都不许放过!”于是风吹雨打,晋军仍紧追不放,仰头豪饮雨水,继续追杀。
虞密和几个手下几乎筋疲力尽,御马飞奔,比一干赤脚跑的小兵快了许多。偏偏刘怀棠和兰贺站在铜车上,放眼望去,他们一骑绝尘的身影十分惹目。
兵士拿来弓l箭,刘怀棠和兰贺都像过去比试时一般,一弓三箭齐发,眼见着那几人接连落马,大雨滂沱,天光昏暗,他们不知道谁的箭更胜一筹,也不在乎。
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