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冷懿生冻得泛白的小脸倏地飞起大片红霞，连两只耳朵都透着血色。
“不、不要叫了，叫冷懿生就好了，冷懿生！”
她急了，兰贺摸着她的脑袋安抚道：“好，冷懿生。”
他看明白了，“懿生”两个字，可以等晚上再叫。
闲聊
闲来无事，冷懿生喜欢缠着兰贺，问他小时候的事。
兰贺也不记得多少，挑些印象深刻的说给她听，冷懿生有时便受到指引般想起许多细枝末节，为此悲伤又愉悦。
“当年你为什么要扮成乞丐？”
“我第一回出宫，是玉娇带我出去，她把自己弄成乞丐，我也就只能是乞丐了。”
“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
冷懿生下意识觉得兰贺真的是命大，回回都一个人从皇宫跑到她家，居然没出过事，光是想想，她头皮都麻了。
“你小时候都不怕出事吗？万一碰上人贩子可怎么办呀？”
兰贺没有惧怕过，坦然道：“我有刘怀棠，每次我去你家的时候，他都在附近。”
冷懿生后怕的心得到安抚似的平静下来。
“你和大将军原来这么早就认识了。”
“他以前是个混混，身上带着一把木剑。认识他之前，我在京城的街头见过他几回，其中一回他找我麻烦，问我有没有讨到钱。我说没有，他就想把我卖了，说要把我卖到有钱人家里，我过好日子，他拿钱。”
冷懿生目瞪口呆，都没看出刘怀棠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我说我可以给他一条赚大钱的门路，不过他听了没兴趣，最后一拍两散，他没卖我，我就走了。”
刘怀棠何止对赚大钱的门路没兴趣，看见一个小乞丐说自己的父亲在东宫当宦官，还懂得拉别人也去当宦官，他简直当场就想跑得远远的了。
冷懿生担忧道：“这就没有认识的机会了。”
兰贺轻笑道：“玉娇出家前告诉我，我若还想出宫，就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保护。我想起了他身上的木剑。之后再出宫，我带了一把匕首，是母后送的，刀鞘上面镶金嵌玉，很值钱。”
太后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永远都要堆金砌玉，怎么贵怎么造，仿佛要看见它的人领悟什么叫财大气粗，什么叫豪阔。
“我带着匕首特地去街上找刘怀棠，找到他就把匕首给他。”
但刘怀棠吓了一大跳，脸色都白了，死死盯着匕首，道：“小祖宗，我说要卖了你，只是开玩笑而已啊……你至于这么记仇吗？我们萍水相逢，相见就是缘，大家不用弄得这么难看吧……不用赶尽杀绝吧……”
当时的刘怀棠误会了什么。
兰贺略过不说。
“在这以后，他就栖身在东门。我出宫，他会陪我，保护我。”
顿了顿，兰贺边摸冷懿生的脸边道：“他通常都在酒馆醉生梦死，如果我真出事，也不大指望得上他。以前你总想叫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但我没敢带你走远，所以一直在敷衍你，让你在自家门口待着。”
冷懿生抱着兰贺的腕骨，小脸紧贴着他的手心，微笑着道：“阿贺哥哥，你出宫都是为了玩，为什么不叫大将军带你去别地玩呢？去我家，又没什么好玩的。”
她觉得兰贺有点傻，但她不敢说。
“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开心，宫里的事都能忘记，这比去什么地方都好。”
冷懿生羞涩道：“真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鞋子被人抢走的事。”
“鞋子被人抢走了？”
鞋子这种东西怎么能被人抢走呢？冷懿生仔仔细细地翻寻记忆。
兰贺对这件事尤为印象深刻，有一回他去找冷懿生，看见她和罗彩衣都在邻居家里。事因邻居家的儿子抢走冷懿生的鞋子，说她以后就是他的妻。
罗彩衣去要回鞋子，对方说这是冷懿生的荣幸，一个没爹的野种有人要娶就不错了。罗彩衣坚决要回鞋子，他们便趾高气扬地把小鞋子扔出院墙，又骂抢鞋的儿子，“破鞋你也要？真是瞎了眼！”
罗彩衣瞪着眼睛，极其生气。兰贺挤过人群，默默望着罗彩衣，知道她在气自己。
这时，躲在罗彩衣身后的冷懿生脱下另一只小鞋子，当头砸在那对夫妻头上，奶声奶气又和大人势利似的道：“穷酸样打赤脚还想娶媳妇，给姑奶奶提鞋都不配！”
院子里乱起来，罗彩衣大感意外，但反应很快，当即一手抄起冷懿生一手拉起兰贺就跑，一路跑回家关上门，母女俩哈哈大笑。
罗彩衣大夸女儿，“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小小的冷懿生笑呵呵，伶牙俐齿道：“因为我喜欢钱。娘说过，喜欢钱的人就是聪明人，所以我是聪明人。”
现在再回想起来，兰贺觉得，也幸好是自己真没心疾，不然被罗彩衣拉着跑，他的小命在那时就得交代了。
“想起来了吗？”
冷懿生红着脸点点头。
越回忆，她越发现自己遭遇过的啼笑皆非的事都被兰贺亲眼所见，便是说，她在兰贺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可爱模样。
再想想临华殿里的镇殿之宝——招财金蟾，冷懿生认命了，这就是她的德行，改不了，好不了。
“陛下，你看过那样的我，你还喜欢我啊？”
其实罗彩衣也没有很看中钱，但教养女儿，她就是把钱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就像她满身铜臭味的父亲兄弟，因此教得冷懿生做什么都能想到钱，在关乎钱的事上面一点也不肯吃亏。
“那样的你怎么了？”
“贪财呀！”
兰贺忍俊不禁，“我倒觉得你聪明。要是换了别的小姑娘，只怕会忍气吞声，真觉得自己得嫁给抢鞋子的人。”
冷懿生被兰贺夸得飘飘然。与此同时，她再次明白自己的母亲有多好，正如罗五娘说过的。母亲已经很尽力教导她了，后来是她不争气，在世俗洪流里丢了自己，丢了母亲。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是别的小姑娘傻，只是没人教她可以不忍罢了。但有些时候，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件事以后，我和娘天天都被人骂，然后我就骂回去。娘想过要搬家，搬到罗家附近，想着要有人骂上头，想伤害我们，我们还能躲到罗家去。我却想着，要是搬家，以后阿贺哥哥来了，就找不到我们了。”
当然，罗彩衣最终没决定搬家。罗老太爷和他的儿子们都不准这对母女到罗家附近去住，除非在罗家里住，也不许她们再出门抛头露面，再得罪人，否则丢了他们的脸，他们就要把她们赶出京城，让她们自生自灭。
罗彩衣和冷懿生不知道的是，事发的那一天，兰贺在回宫之前特地带刘怀棠去找那家人的麻烦，保证他们不敢报复，于是除了骂，他们什么念头都不敢有。
这是兰贺仅能为这对母女所尽的微薄之力，他时常觉得不够。
“阿贺哥哥，你知道吗？我给水心、寻雨、寻寒写了小传，写她们在城里诛杀敌军的事。”
“你给她们写小传？”
“是呀，我希望她们的故事能在书肆里卖，街头的说书人会说起她们的故事，戏台上会唱她们的故事。当她们的故事和名字被人口口相传时，也许就会少一些傻姑娘了。可是不管怎么写，我都觉得我文采不好，写的东西不能见人。”
罗五娘说过，“我们没有力气改变这个女子生来就该忍受欺凌的世道，但是姑母教会我，我们可以不忍，也可以教更小的姑娘不忍。我们生为女子，不必妄自菲薄。”
冷懿生说得较为含糊，但兰贺明白她心里真正的用意，他对冷懿生刮目相看，蹉跎多年，沧海桑田，千帆历尽，冷懿生仍是那个会一而再再而三与世俗背道而驰的姑娘。
冷懿生的本性没有被埋没，她一直都理直气壮，就像她喜欢钱，想要钱，将此说出口时从来不惧被世俗指摘，更不退缩。
“傻子，你说一声，朝里多的是人帮你写。”
冷懿生的想好是不错，但她要是想自己写，可以拿兰希彦写，兰贺是不会有异议的，可那三个祸害凭什么？
冷懿生摇摇头，“不行的，水心说只要我写，因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兰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天真。就算是正史，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执笔之人如何写。”
冷懿生懵懵懂懂地想了半天，“你是说，可以随便写写？”
“找个人，你让他怎么写，他就得给你怎么写，他不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兰贺明明白白地说，在教她省时省力的方法。
“这不是骗人吗？”冷懿生是个老实人。
“你写她们，是为了什么？”
冷懿生认认真真地说：“让她们名留史册，永远被人知晓。往后会有小姑娘知道，女人也是很厉害的，可以上阵杀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只想着谈婚论嫁，仰人鼻息过活。”
“那么只要让人写出这个意思就好。”
冷懿生缓缓眨着眼，慎思过后，她摇摇头，“我还是想自己写。”
“嗯？”
“找人写，也是找男人写。我从小看的话本都是男人写的，他们只会写男人当大侠，当英雄，永远不会写女人。他们要是会写女人好，早就写了，何必等别人让他们写再来写？这样就算写出来，也是没有诚意的文章，是骗人的。”
闻言，兰贺深深地凝视冷懿生，心里泛起一阵涟漪，既欣喜又骄傲。
这个聪慧的姑娘是他的皇后。
冷懿生有抱负，兰贺也不再介怀她要亲自写文章褒扬那三个祸害的事。
冷懿生在与兰贺聊开以后就想明白了，勇气信心都倍增，不再觉得自己的文采拿不出手，因为她是皇后，皇后写的文章应当流传后世，好不好就随人去评说。
冷懿生兴致盎然，还请兰贺帮她过目，兰贺看过以后，有了疑问。
“四哥为什么会不让你写诗？你的文采绝对算不上不好，更别说是……像被车裂的尸骸。”
冷懿生摸摸鼻子，“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写诗骂他吧。”
兰贺一笑，帮她稍作润色。
两人每日形影不离，蜜里调油。
兰贺忙着政务之时，冷懿生就在一旁写写画画，替兰贺磨墨，有时被问及想法，她也会坦荡说出来，不再瞻前顾后。
一转眼到腊月末，北珑城一战告捷，罗机带人回到滕州，接帝后到北珑城去。
新年
罗机回来了。
闻风从驿站出来，冷懿生不禁热泪盈眶，站在兰贺身边，受完罗机等人一礼，她忍不住上前抱住自己的表兄，令他惶恐一瞬，受宠若惊地对上兰贺平静中略带欣慰的目光。
“表兄，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