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要当宦官,就得先净身。
古往今来,死在净身时的男人,太多了。
可这是一条豪赌之路,决定走上这条路的赌鬼,一开始就已信心满满,笃定自己会赢得最后的一大笔。
赌鬼的内心没有输,自己不会输,永远是赢家。
钱依山也不例外。
“不会的,你放心,你男人我身体好,能捱过去的,放心。”
钱依山心意已决,任妻子哭得再可怜,也没有一丝动摇。他对自己胯/下的命根子已经没有留恋了,甚至觉得那/话/儿已算不得命根子,他的命根子是炕上的两个小鬼和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他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他比大多数阉人幸运,他已经有儿子传宗接代了。
他于是畅快地抱起妻子,在她耳边道:“别哭了,没有那东西,我也能让你快活。”
妻子一愣,便在黑暗中,被抱进里屋去。
次日天一亮,钱依山就启程到皇城东门去,拿着玉佩成功找到一个姓刘名怀棠的侍卫。
这刘怀棠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还有几分痞气,虽然穿着侍卫的窄袖蓝装,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流里流气跟个街头混混似的。
钱依山看着他,不免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刘怀棠听了他说的来龙去脉,拿着玉佩往上抛了几个来回,哈哈大笑道:“钱兄,你是认真的?”
钱依山是认真的,但被他吓没了。他犹豫片刻,才点点头,“是,我是认真的。”
“那行吧。”刘怀棠笑着挑眉,“我会给你找个可靠的。”
后来钱依山才品出刘侍卫别有深意的笑是在笑他愚蠢,但已经迟了。
这一天,钱依山签下“卖命书”、“卖身书”,写下一封出事后会被交给妻子的遗书,接着被关在一间牢固干净的房间里,三天后,他净身了。
一切进行得很快,没有给钱依山多少反悔的机会,要不是疼痛无法忽视,钱依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刘怀棠对他很照顾,将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据说是太子赏的一百两拿去给了他的妻子,并为他带来妻子的书信。
钱依山靠着妻子的字迹和思念慰问之句过活。近两个月后,他痊愈,安然无事。刘怀棠给他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又是一百两,说是太子赏的,叫他回家一趟再入东宫当差。
钱依山感恩戴德回家,妻子还和孩子住在茅草屋里,此前刘怀棠拿来的一百两她都没敢花,这回见了钱依山,又哭成个泪人儿。
一番叙旧后,妻子念叨起明天一定要去观音庙还愿,钱依山道:“我陪你去。”
刘怀棠说了,太子给他几天时间安置家人,一切办妥当再入宫不迟,俨然不怕他带着二百两举家逃脱,是已经吃定他了。
老旧的茅草屋不适合长住,钱依山很快想到长荣巷。从观音庙还愿后,钱依山带妻子到长荣巷,不曾想竟在巷头碰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掉的背影,他上前逮住他——小乞丐!
“小崽子!”
小乞丐被吓了一大跳,剧烈地咳嗽着,吓得钱依山不知所措,“你你你……”身边的妻子连忙蹲下身轻抚小乞丐的胸膛和后背,给他顺气,紧张问道:“怎么样了,孩子?——相公,你做什么呀?”
钱依山捏了捏拳头,无辜道:“我没做什么呀!”
小乞丐慢慢平复下来,大大的眼睛瞪着钱依山,因剧烈咳嗽而红了眼眶,他沉声道:“你想死?”威胁的话语在当下的狼狈中毫无震慑力,反倒沙哑无力,还有奶里奶气的稚嫩。
他不过是个五岁孩童。
钱依山蹲下身,摸着下巴打量他,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虽然小乞丐脸上还有乱七八糟抹开的锅灰,实话说想看清他的脸色真的很难,但钱依山就是觉得他比上回孱弱了点。
“相公,你认识这孩子啊?”
钱依山看着妻子用袖子给小乞丐擦手,而小乞丐愣了愣,便抽回手,警惕地看着他们二人。
“噢,就是他给的门路。”让他去当阉人。
小乞丐问钱依山,“她是你妻子?”
“嗯,我媳妇,李稚娘。”
李稚娘默默不语地垂着眸,心头无味杂陈,一时不知拿什么情绪看待这孩子。
他害她的傻夫君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命根子切了,但也是他,让他们家有了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小乞丐点点头,又问:“你们来这做什么?”
钱依山笑道:“来找房子,和你做邻居。”
小乞丐脸色一僵,见钱依山不像在开玩笑,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找?”
钱依山理所当然道:“孩子多啊,孩子多的地方差不到哪儿去。”
小乞丐冷哼一声,“那你就去找吧。”
他要走,钱依山一把将他拽回来,“别走啊,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
“捉迷藏。”
“捉迷藏?那其他人呢?”
“都去躲了。”
“噢,原来你是捉人的那个。”
钱依山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又从怀里掏出玉佩,“对了,这个物归原主了,这回真是多亏你了,小崽子。”
小乞丐咬牙切齿地拿回玉佩。
钱依山道:“等我们找到房子搬过来,让你认识我家孩子。”
几天后,钱依山买下长荣巷的一座小院子,有前后门,有四间房,还有一个地窖,地窖里又有一个阴凉的小密室,前任主人告诉他们可以做冰库。
这是一间太阳照拂得到的亮堂堂的屋子,他们花了一百二十两,从此,这便是钱家了。
安置好家人,钱依山再没烦恼,乐悠悠到东宫当差。养伤时,为了不去细想自己失去男人的象征,他学说官话,努力磨掉自己的乡音。到这来,颇有成效。
此时东宫的大管事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头,叫王常胜。钱依山初入东宫,也没能见到太子一面,就被王常胜指使着去干粗重活。他勤勉地干了一个月,终于在校场上见到一个身穿锦缎蟒袍的小小身影,远远地迎面吹来一股金啊银啊的味道。
小太子就像一座小金山,在闪闪发亮,金色光芒如盛夏阳光浓烈而扎眼。钱依山想,自己可真是爱死小太子了,明明自己还没服侍他,他就先给了二百两,而这个月,他也刚拿到六十两,往后每个月都是六十两。这都是小太子赏的。
他上前下跪问安道:“仆钱依山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太子捏着匕首回身,道:“钱依山……免礼。”
“谢太子殿下。”
钱依山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将小太子的金丝绣蟒紫缎袍慢慢欣赏,内心激动无比,仿佛不错过蟒袍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就能完整得到这布料上乘、绣工精湛、价值不菲的尊贵紫蟒袍。
他目光上移得缓慢谨慎,直到看见小太子系在腰间的环形玉佩。
环形玉佩没有多余雕琢,像浑然天成的圆环,晶莹剔透,在光滑贵气的紫缎作衬下,玉环愈发圆润清亮,犹如一弯明月悬挂在暮落西山时的绚烂天际。
钱依山还依稀记得明月的触感。
清凉,光滑,细腻。
他浑身僵硬,脊背阴凉,一鼓作气抬头,小太子正朝他淡淡笑着,稚嫩雪白的脸庞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戏谑,一双童真无邪的凤眼变得狭长阴柔,闪着如铮亮匕首般的冷光。
他风轻云淡地问:“钱依山,认得我吗?”
看脸
校场上微风徐徐,不远处是工匠、侍卫、宦官一起修造磅礴宫殿的景象,敲打石头与抛木头的声音互相胶着,推车咯咯滚动,装着数不清的白玉石。
钱依山没有意外多久,无力地垂眸,苦涩笑道:“太子殿下就是化成灰,仆也认得。”
这一瞬间,小乞丐与刘怀棠深长的笑意跃然心上,如用剑刃一笔笔刻画在他心上,血淋淋让他痛得发疯,痛得麻木。
“放肆。”小太子如此说,稚气的嗓音却没怒意,“看来你对这份活儿不大满意。”
钱依山的头垂得更低,“仆很满意,仆对殿下感激不尽。”
一把匕首陡然伸到钱依山眼前,倒映出他颓败面容的一部分。他看着自己,听见小太子道:“既然是感激我,为何不看着我说?”
钱依山抬起头,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太子殿下能让仆入宫服侍,是仆的荣幸,仆感激不尽。”
小太子细品他被教出来的陈腔滥调,微蹙眉头纠正他,“你要感激的是俸禄,不是服侍我。”
钱依山愣了一会儿,手里的拂尘握得更紧,有些赌气道:“不服侍你哪有俸禄?”
他差点就要说:“别再唧唧歪歪了小兔崽子!”
好在小太子对他这说辞算是感到满意了,装大人样般老神在在地点点头,赏赐似的语气道:“那你以后要好好服侍我,我高兴了会给你更多钱的。”
钱依山心情复杂,短时间内他还不想再看到这个小瘟神,可他也清楚,自己已卖身给皇家,这辈子都得仰仗皇家恩赐,而仰仗眼前这个小瘟神恐怕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按着情绪耐着性子道:“仆也想尽心尽力伺候殿下,可是仆还得去搬砖头呢。”
校场旁边在建的不明宫殿就是他每天干活的地方。
小太子望了一眼,回头来看他,稚嫩的小脸平静而让人捉摸不清。钱依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道这不愧是太子,不出意外以后就是皇帝,果然和寻常小孩不一样。
钱依山心虚澄清道:“仆搬砖头搬得心甘情愿,绝对心甘情愿。”
“我知道。”小太子酝酿了一下,“钱依山,如果以后有人出价比我高,让你去做别的,你会去吗?”
“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更多的钱。你不就只是想要钱吗?”
钱依山一头雾水地摊开手,“仆都这样了,还能去哪里?还能干什么?”
拜小太子所赐,他已不算男人了,不男不女,如蝼蚁苟且偷生。若是能安稳地在东宫一个月拿六十两,一生无虞,就算是走大运了,他知足了。
“如果别人要你去服侍呢?”
“谁啊?”
“就是别人。”
小太子说的话不明不白,钱依山也听得不明不白,疲倦而干脆道:“唉,我都被你说晕了。就直说吧,虽然我变成这个样子,但也是多亏你,我现在还能看看日头,家里孩子也好好的,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恩人,这辈子,我就只给你做牛做马。行了吧?”
小太子听进去了,轻浅一笑,不再问钱依山莫名其妙的问题。
“没什么事,我去给你盖宫殿了。”钱依山说完,才想起规矩,便给他磕头道,“仆告退。”
小太子却道:“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
“你去了谁来服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