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他有些用力,冷懿生吃痛要推开他的手,好在余氏也看不下去,赶在罗老太爷动怒前分开两人。
“韶儿,这成何体统!”余氏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冷懿生轻轻揉了揉被掐的手臂,痛觉令她冷着脸色正声道:“表兄乃风光霁月、怀瑾握瑜之君子,当娶的,也该是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之女,而非懿生此等福浅命薄之人。懿生——配不上表兄,还望表兄不要错付真心,懿生担不起。”
这一番自贬下来,冷懿生瞥见罗老太爷眸底的满意之色,心安了。
“懿生,你先下去吧。”
“是。”
冷懿生颔首告退,罗韶还在无比震惊之中望着她,苍白地喊着“懿生,懿生”,她握紧双手转身离开正堂,不给他一个眼神。
人生得以重来,是老天垂怜,即便注定命苦,冷懿生是不会跳同一个火坑了。
出逃
冷懿生一出正堂,就跟逃命似的,还不能让奴仆看出她的异样,健步如飞疾走回自己破旧的小院子,见了素月赶忙关上房门,总算闭上眼喘了口大气。
拒绝嫁给罗韶,她离后来的悲剧就远了几步。
上辈子,在她当着罗老太爷的面请求嫁给罗韶之后,他便急不可待,为堵父母之嘴,火速请了大师算八字,以她八字旺夫一说令罗家长辈对这桩婚事睁只眼闭只眼,而后便是择吉日吉时下聘、成亲,一切准备还不到一个月,在年前就把她娶了。
可惜当时冷懿生不懂事,徜徉在虚幻的幸福里,乃至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披着红盖头苦等到天亮,也还觉得新郎是因陪酒繁忙……后来无数个日夜,被寒衾冷,她多么尽心地用自己的身躯捂暖捂热了,也不见罗韶来与她同居一宿。
后来她艰难地鼓起勇气问已经是自己夫君的罗韶,他仍深情款款而宠溺地对她道:“懿生还小,不急一时。”这便叫她羞得满脸通红,再不介怀此事,只安心等着。
一直到初春三月,罗韶染了风寒,冷懿生亲手为他煎药,在夜里送到他的书房。谁曾想,就在书房里,她亲眼目睹,本该为翰林院公务操劳的罗韶与一男人同倚榻上,耳鬓厮磨,男人的手甚至伸进他松垮的衣襟……
骤然间,玉手一松,托盘翻转,青花瓷碗与小勺落地破碎,声音清脆。
“冷姑娘,大冷天你怎么在冒虚汗?可是出什么事了?”
素月见她回来,走近了,手帕轻轻擦拭她光洁的额间。
冷懿生反手握住素月的手,牢牢握着,用深呼吸来平复胸口的悸动。
“天冷,许是我走得急,才喘不上气。”
“冷姑娘急着做什么?如今地上积雪湿滑,走路要千万小心,仔细滑倒了。”
“是我毛躁了。”
冷懿生被素月扶着在椅子上坐下,她又认真看着素月,握着她的手跟握着宝贝似的不愿松开。
“素月,让我看看你。”
素月一头雾水,但也依言蹲下身来,微微仰起头,让冷懿生看,自己也看她,只见她一双水瞳悲戚,上扬的眼角泛红,眉眼透着说不出的哀伤。
“冷姑娘……”她心疼地轻声唤道。
素月是外祖母给冷懿生的婢女,陪她一起长大,情同姊妹。冷懿生嫁与罗韶时,素月自然也陪着出嫁。在罗韶位于城北的宅院里,素月与她相伴依旧,最终却因撞破罗韶的秘密而惨死刀下,叫她悲痛欲绝,更是悔恨不已。
如今回绝罗韶只怕还不够,因为她是被挑中的人。
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弱女子,但又有出尘的姿容,胆怯的性子。
罗韶看中她,娶她为妻,偶尔带出去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令人歆羡,便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骄傲。被她知晓他的秘密,这也不要紧,因为她懦弱无知,奈何不了他,背后更无一亲密家人,对于夫君的事便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去,很妥当。
这是冷懿生吃尽苦头才明白的真相,所以,她怀疑罗韶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合心意的新娘。
“素月,”冷懿生压低了声音,茫茫然又下定决心似的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要去哪?”素月没听懂她真正的意思。
冷懿生说不上来,话一出口,才想到现实的境地。
她一生被禁锢在罗府,上辈子出嫁后也一直被罗韶拘禁在家,哪儿也没去过,更是什么朋友也没结识过。离了罗府,离了罗韶,她当真无处可去。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坐以待毙,重蹈覆辙,再把上辈子的苦痛尝一遍,被迫自戕。
冷懿生怅惘而决绝道:“去哪都好。天下那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素月讶异,她接着道:“素月,你可愿意与我一道走?若是不愿,也不要紧。”
素月是婢女,留在罗府还能安稳度日,只是她不能。虽说她已表明心意,嫁进寻常人家也心甘情愿,可罗家未必甘心。虽然他们看不起她,觉得她不够资格当体面君子的妻子,但做个侍妾还是足够的。将她塞给什么达官显贵当侍妾,能得到的回报远比给寻常人家当妻子高得多。
罗家人不是傻子,现在的冷懿生也不是。
“冷姑娘是要离开罗府?”素月不明就里,但却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泫然欲泣,“冷姑娘可不能抛弃素月,素月只想跟着你。”
“素月……”
冷懿生自是明白素月对自己死心塌地,可是她该带素月去冒险么?罗府外,是她未曾经历的天地,有何危险,她大概懂,但真碰上了要如何破解脱身,便是另一说了。
“冷姑娘,素月是你的人,无论你要去哪里,素月都要陪你、伺候你。”
“好……好素月,你就不怕苦么?”
素月毅然摇头,“只要能永远陪在冷姑娘身边,素月就不苦。冷姑娘,老太爷找你,是说了何事么?为何忽然要离开罗府?”
冷懿生默然,要是直说自己拒绝了罗韶,素月大概会很不理解。想她过去和罗韶,那真是蜜里调油,表兄表妹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有时候想想,她也不敢相信,后来会变成那样。
罗韶的心机真就那么重,从小就挖好要给她跳的坑?她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罗韶究竟是城府极深,还是真的爱她,只是后来才变心?
这一切,终究是不关她的事了,对此耿耿于怀也没好处。
冷懿生含糊其辞,把素月糊弄过去,两人着手收拾行囊。为避人耳目,她们带的东西不能多,只能带几件冬衣在外御寒用,还有她仅有的财物——从小攒起来的近百两银子,几支银簪,一对金花耳环。
包袱还没打包好,窗外走过一抹人影,冷懿生忙拉过被子盖住,单薄的木门被敲响。
“懿生!”
是罗韶,冷懿生胸口一沉,素月却无知地亮起眼,笑道:“是四少爷呢。”
冷懿生捂住她的嘴,低低嘱咐道:“好好守着我们的家当。”
素月点点头。
冷懿生将门开了一边,自己迈出门槛去,顺手关上。
“表兄。”她低着头,乖顺地叫道。
罗韶有些急躁地执起她冒冷汗的小手,自然而然搭在心上,神色不解而悲伤道:“懿生,你方才说的话可都当真?你不愿嫁与我为妻?为何?昨夜……”
“表兄……”冷懿生脆生生打断他,将手抽回来,侧身离他远一点,“别再提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僭越而为,还请表兄不要再放在心上。”
昨夜雪中的美好憧憬,早已在成亲五年的貌合神离中消耗殆尽,她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小院的天空灰蒙蒙飘落细雪,昨夜的寒冷伴着此刻的朔风,伴着五年的欺骗、羞辱、践踏,卷着冷懿生犹如卷着雪花无情翻腾,冷彻骨髓,她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
罗韶眼睁睁看着她低垂着眼,小脸如覆雪般凝白细腻,却也如雪般冰凉,声音冷冽,与昨夜的含羞美人判若两人。
几片雪花吹进廊下,停留在罗韶手背上。这一瞬间,罗韶才感受到被拒绝的事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昨夜明明还不是这样的,她一无所有,她盼着嫁给他,若非如此她的一生还能如何!
罗韶掰过她的肩,逼她直视自己,情绪激动近乎偏执质问道:“懿生,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是我母亲还是父亲?还是谁?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管他们,一切都交给我吗?”
冷懿生抿紧朱唇挣脱他的双手,退后两步,摇着头,“表兄,没有人说什么,但舅父舅母他们阻拦,这是对的。我配不上你,表兄你值得更好的人……”
什么世家千金也都还不够资格,只有天下最最尊贵的天家子……思及那人,冷懿生遍体生寒,牙齿都有些打颤,但她仍沉着道,“我不配。”
罗韶眸中闪过一丝惶然,盯着冷懿生,只觉她冥顽不化。
他的事,冷懿生是不可能知道的,至于她为何忽然性情大变,这他只能猜测是家里人作怪,一个个对她的嫌弃和鄙夷,终究令她生了畏惧之心。
这么一想,他就冷静多了。问题终究不大,反正冷懿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等她平静些,他就买几匹绸布,几支金钗步摇,把她哄一哄,婚事仍能水到渠成。
他专注并深情道:“懿生,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人,我的妻子,也只会是你。如果你还介怀旁人的闲言碎语,那我便等你,一生都等你。”
说罢,他以一脸爱而不得的痛苦转身缓缓离去,垂在身侧的手空虚地等,等冷懿生感动万分地跟上来搂住自己,那时他便紧紧回抱她,两人之间的挫折也就平了。
然而,他走到廊道尽头,只听门“砰”一声关上的声响,回过头看,冷懿生已不见踪影,进屋去了。
罗韶牙根发痒,深吸气,负手离开。
冷懿生在门后静静等了片刻,确定这“痴情种”暂时不会再来才彻底放松下来。
素月见状,再加上刚才不可避免地偷听到两人的对话,实在愕疑,道:“冷姑娘,你……你怎么拒绝了四少爷啊?”
那我便等你,一生都等你——如此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表白之言,素月听了万分动容,难以忘怀。若是她,她真真就嫁了。怎么也不明白,冷懿生居然无动于衷躲起来,任人走掉。
冷懿生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继续整理包袱。
“我不爱他。”
“啊?”素月眨眨眼,回想过去,看冷懿生跟看什么似的,“怎、怎么就不爱了?他可是四少爷啊,你的四表兄,你不是跟他两情相悦……”
冷懿生竖起一根手指封住素月的嘴唇,勉强笑笑,“素月,这不重要。当务之急,我们要赶紧走,好好活下去。只要我们活得够久,你的疑问就都会一一解开。知道吗?”
鉴于上辈子的教训,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眼下她不会和素月说清罗韶的真面目,免得早早害死她。
素月只得闭上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冷懿生住的小院子是因地太小而被废弃的厨房和柴房,院墙外也是僻静的空地。冷懿生让素月先从罗府侧门出去,她则在墙里将两个包袱扔出,这费了她好大力气。随后,她若无其事地从侧门经过,走出几步便迫不及待心慌慌地跑到自己屋子的墙外。
素月背着两个包袱正在等她,两人成功会合,既不安又兴奋,紧紧牵着手,还没定夺好走哪个方向,却见一辆栗梅马车踏雪而来。
圣旨
那是一辆陌生的马车,三马四轮很是气派,一望便知车中人来头不小。
这附近都是罗家的地,能有什么贵人会经过这呢?冷懿生稍稍一想,就想到了罗韶的那一位,以他的身份,出行确实要三马四轮才配得上。只是所带侍卫寥寥,车舆又华贵,这人倒也不怕遭有心人行刺,真是胆大,难怪后来……得以大权在握。
想到这,冷懿生眸底一片黯淡,内心一阵唏嘘。
素月神往地望着三马齐驱的车舆,车轱辘缓缓碾过白雪。
“也不知那是何人的车,总到这来。”
“素月,你见过那车?”
“见过几回,偶尔出来帮你买东西时会看见。”
冷懿生心里大惊,这么说来罗韶真是早就和那人有来往了,可在罗府……她依稀记得那人未曾进过罗府,否则罗韶不必在城北置家。
上辈子,到她死,罗家人也还在一味责怪她五年无所出,还霸着罗韶不让他纳妾,将她骂成千古毒妇,狠心要绝了罗韶这一脉。可事实却是——那人不许罗韶碰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