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越想越觉恶心,冷懿生拉着素月的手,只想埋头走过,从此远离这一堆糟心不堪事。她们走不远,就听见后方墙垣传来危险的声音。
“快!脚印要没了!”
罗韶去而又返,改了策略,要好声好气把冷懿生哄一哄,结果在她的闺房门前敲了几下都不见开门,他不耐烦推了一下,谁知屋里空空,梳妆台上的簪盒也空,一支不剩。
他是不相信冷懿生会离家出走的,但鬼使神差走到侧门,门口台阶上有慌乱的脚印,莫名令他恼怒,即刻叫了几个小厮,顺着雪地里的脚印追。
冷懿生不能不见,否则他很难再找一个合适的了。天下女子,比冷懿生美的,少有,比冷懿生无所依靠但又有个身份在的,更少有。他要娶个当摆设的妻子,既要能做脸又要确保私事隐秘稳妥,冷懿生是万里挑一的。
雪花飘飘,就要将地上的脚印覆盖,小厮们哈着气追踪。罗韶稳步跟在后头,不禁握起的拳头像是攥着不安,也像是攥着不甘。
冷懿生——她必须是他的妻子。
追兵在后,前头又有不速之客,冷懿生登时心慌,脚底一滑,猛地扑着跪在雪地上瑟瑟发抖。
“冷姑娘,快起来。”
“快!人在前面!”
大雪越下越大,迷人乱眼。冷懿生绝望地叹气,眼睁睁看着马车从面前经过,风吹起锦绣窗布,车厢内的人侧过脸,发丝飘在脸上,他一脸平静,雪般苍白的脸庞呈现几分病态,狭长的暗眸宛如深渊死水,无波无澜。
只是一瞬,窗帘遮下,冷懿生却睁大了眼睛,映出飘雪的清澈美眸满是惊愕。
车中人是——
不待她细想,罗家家仆们已经赶上来,将她们二人围成一圈。
“懿生。”罗韶上前,看见她们一人一个包袱,脸色如天色,阴沉至极。
“你们这是要去哪?”
好一个冷懿生,竟然真要离家出走!罗韶更加不明白了,她怎会有这样的念头?还真的实行,出了罗家,她还有哪里可以仰仗?她还有谁能依靠?
马车经过他们,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扬长而去。
罗韶顺着冷懿生的目光,倒是诧异地望了一眼,那样的架势,也不知车里是什么人。他又看向地上的冷懿生,要怀疑她勾引了别的男人,也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他很自信,冷懿生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别的男人根本无从涉足她的心里。
“还不起来?”罗韶按捺心中的烦躁,俯身扶起冷懿生,“雪下这么大,你究竟是要去哪?跟我说,我能陪你去。”
冷懿生回过神,却不知为何泪水溢出眼眶,不仅小巧的鼻尖冻红了,眼也红了,在大雪劲风席卷之下,别有一番软糯娇媚。
任是罗韶,这一刻心弦也被风雪拨动,怒火被冰封,对她像是没辙,只想由她随心所欲,只要她破涕为笑。
等一行人浑身雪花狼狈回到府里,事情已经惊动罗老太爷等人。冷懿生和素月还背着包袱,就被带到正厅里,除了罗老太爷,还有闲着没事做来看戏的太太和小娘子们。
冷懿生颔首低眉,跪在地上,兀自解释:“我们不是要离家出走,只是近来实在寒冷,受不住才带了几件旧冬衣,和攒下来的压岁钱,想找裁缝量量,做几件新的御寒。不曾想,表兄这么紧张我的行踪,都是我的错,没有先说一声,还无端惊扰了外公,请外公恕罪。”
众所周知,冷懿生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罗家太太女郎们不要了的,现在又临近新年,难得人家攒了多年有几个钱,可以做几件新衣裳新年穿,这实在没什么好责怪的。
罗老太爷闻言睨了罗韶一眼,一旁的余氏也觉脸上无光,对冷懿生更觉恨得牙痒痒。无论怎么说,冷懿生今天都是让罗韶丢脸了,一次两次。
此事就此揭过不提。
罗老太爷私下自个儿也觉得在外孙女的事上自己太过忽视,想来天气是很冷了,无论如何冻死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吩咐管家给冷懿生送去新棉被、暖手炉等冬物,再看看她还有什么需要的,也一并给她。
回到房里,冷懿生换了一身衣衫,坐在床上,被素月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脑袋,一张小脸苍白沮丧。
“冷姑娘,你就好好待着,我去煮点热汤给你暖暖身子。”
冷懿生住的是曾经的柴房,隔壁的屋子就是曾经的厨房。她约莫十岁搬到这儿时,没觉得不好,反倒因为有个现成的厨房感到高兴。虽然平日里没什么好煮的,但有时厨娘给一些边角料,也够她和素月两人开小灶,吃得有滋有味了。
她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如果没有罗韶,她真没什么必要出走,外面的一切都是不定数。
这时她想起那辆马车,忽然懊恼,在看见马车上的人后没有斗胆拦下。
冬日昼间短,天黑得快,在朝为官的男人们带回一道圣旨,一众人在宴厅里商酌许久,最终不得不命下人去叫冷懿生。
婢女来唤时,冷懿生不可避免地害怕,生怕是罗韶锲而不舍,想出什么强娶手段。她虽重来一次,也只是个二十岁的深宅女人,被缚一生,昼间出逃一回已是用了莫大的勇气,现在是黔驴技穷了。
在廊下走时,冷懿生不停转着脑筋,想来想去,总又想出一个法子。假使罗韶要强娶,那她只能从余氏身上下手了。上辈子余氏盼着抱孙子,却年年不得,为此对她的怨怒恨意滔滔不绝。这一回,她要让余氏知道,让她抱不成孙子的,不是她冷懿生,而是把罗韶压在身下的男人。余氏必然愤怒,即便能忍住一时,也不能忍一世,待她破罐子破摔闹开来,大家一起死。
到宴厅时,灯火通明,光影摇曳,罗家人大都在。
罗老太爷,他的爱妾姜氏,他的嫡长子、户部侍郎罗恒,他的嫡次子、大理寺少卿罗桓,他的庶长子、礼部郎中罗兴,其余是他们的成群妻妾。罗家三代同堂,第三代的少爷有四位,小娘子有九位,算上冷懿生这个外姓,是十位。不过此时,四位少爷只有罗四郎罗韶在,九位小娘子已出阁三位,只有六位在。
若无大事,人不会到这么齐,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冷懿生头皮发麻,战战兢兢下拜行礼。而后听大舅父罗恒宣读圣旨,罗家人也齐齐跪了一地。
冷懿生盯着大理石地板,神智松散,无心听旨意。罗家一大官宦世家,领来圣旨宣与全家人知晓,无非是谁又升官了,皇帝又赏什么了,反正是与她这个外姓人无关的,她不过来凑个数,过后恭贺一声,就回小院里跟乌龟缩回壳里似的。
然而这次,她骤然听见罗恒一向肃正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问道:“甥女,还不谢恩领旨?”
冷懿生茫茫然意识到他在叫自己,惊讶抬头,见他竟微笑着,“快谢恩呀。”
冷懿生眨眨眼,一脸懵懂地叩头谢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她被罗恒欣喜地亲手扶起来,“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罗侍郎一祝贺,罗少卿和罗郎中也纷纷拱手道喜:“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这三人为官已久都是人精,对于自家出了个天家妇一事接受得最快最坦然,还由衷地感到高兴庆贺,浑然没想起自己平日里和这个外甥女行同路人,皇帝在宣政殿提起冷懿生要赐婚时,他们脑海里先想起的还是自家女儿,一个想过一个,然后才想起来好像还有个姓冷的。
罗老太爷的脸色沉凝,谈不上不高兴,但要说高兴也沾不上边。罗家对冷懿生一向冷落,他自己对这个外孙女也实在谈不上好,今早还为罗韶给了她臭脸看,如今她却稀里糊涂吃到天降馅饼,扶摇直上。不说她记不记罗家的怨,就说她大婚以后,再见时连他也要给她下跪行礼问安,这悬殊起落实在令人心胸抑郁。
罗韶震惊无比,上前死盯着冷懿生捧在手上的灯火般的金黄锦缎,如水般泛出亮丽光泽,上面祥云瑞鹤,银龙翻飞,无一针一线不彰显皇家的荣华与威严。
太子妃,太子妃,好一个太子妃!
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停发抖,没来由的不甘和怒气在拳头也在胸口,化作一团猎猎大火将他吞噬。
旁边的余氏反应过来,难堪地朝夫君罗郎中挤眉弄眼,似是提醒他今早的事。但罗郎中觉得不算什么,毕竟今早他只是坐在一边,什么话都没说过。
偌大的厅堂里,罗家人个个心头五味杂陈,除了三位官老爷,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吃了只粪坑边的苍蝇,别提多难看了。
只有冷懿生还在愣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干净珍贵的圣旨,脑海里却浮现出冷风吹起马车窗帘的一瞬间,车里的男人朝窗外看来,漫天大雪似乎还没他的肤色白,可他的发丝和眼睛又是那般黑,比没有一星半点的夜空还黑。
她真的没有看错,车中人真是当朝太子——兰贺。
临死
赐婚圣旨突如其来,在这个寒冷的夜,很多人都要无法入眠。
三个官老爷围着变成木胎泥塑的冷懿生,说了不少好话之后才舍得放她去休息,还调来六个婢女,要她们好生照顾准太子妃。
冷懿生走后,女眷们也被遣走,厅中只剩三代男儿五人。罗老太爷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依然想不明白,“怎么偏偏选了她!”
罗家还有六个待字闺中的女郎,两个议了婚事,还剩四个,虽都是庶出,但论品行才识,哪一个都比冷懿生这个被他们放养多年的野丫头更适合当太子的正妻。
罗恒一摸乌须,平静叹道:“是啊,这怎么也说不通。妹夫也死了十年吧,活着时也只是个镇守边关的小小将士,死时也是一大群死一块,可皇帝偏偏就记得他,记得他有个女儿。”
罗韶坐在椅子上,听了这句话更加面如死灰。
谁也不知道冷懿生为何会被选上,谁都说不上来,看冷懿生那木然的模样,她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就要从他的掌心溜了。
罗兴道:“爹,其实这丫头当太子妃也没什么,毕竟要娶她的太子……可是众所周知的病秧子,谁知道他还能活多长。”
罗桓颔首道:“这倒不错。何况以太子的德行,当他的太子妃未必是件荣幸之事。”
罗老太爷闻言睁眼,气是顺了点,但还是觉得闷。
当朝太子兰贺行七,年十八,自幼体弱多病,三天一小咳五天一大病,常年见不得人,坊间称他“药罐太子”,觉得他哪天薨在皇帝面前一点也不稀奇。
这十多年来,朝廷重臣明里暗里多少都劝过皇帝改立太子,奈何皇后不是纸糊的,天下三分之二的兵力也都在皇后娘家手里死死握着,纵使皇帝属意其他皇子,也得认命等这个病太子先走在自己前头。
可说来也奇怪,太子自小被揣测活不过几岁几岁,群臣们私底下也都各自择主,在太子前面的六个皇子里挑挑选选,跟上赌桌似的押这个那个,脸上风轻云淡,内心焦急万分,都等着随时开盘,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有的人告老还乡,有的人锒铛入狱,换了新的人来参赌,等了十几年,至今都没能等到开盘的一天,太子竟然活到十八岁。
现今再说太子活不过几岁,说了自己都难以相信。一些机灵的,都开始往东宫去了,见不到太子人,偶尔写封问候书信呈交詹事府代为传达,也是有的。
太子终归是太子,体弱但命硬。
而且太子常年卧病在床,却仍能叫人谈及色变,不敢轻易招惹他,除了他的生母皇后和她家的兵权,便是时不时从东宫抬出来的一具具死尸了。
据说太子缠绵病榻时日太久,心也跟着烂了,见不得别人比他康健,每天的消遣就是变着法折磨处死宫人宦官。曾有位詹事丞背地里写诗讽刺东宫血气重,不久就无声无息,没了,谁都知道去东宫闻到的铁锈腥甜味一定有他的一份。
嫁给这样一个阴毒的病秧子,对冷懿生来说可能是祸大于福。
罗老太爷负手,语重心长道:“她嫁过去要是只死她自己是无所谓,就怕她得罪了太子,以太子的心胸,兴许我们罗家也得跟着陪葬。”
罗兴一惊,罗恒却老神在在道:“这么说来,倒也未必,还有陛下在呢。如此,我倒是知道陛下为何会降旨到那丫头身上了。那丫头是孤儿,死在太子手里就跟死只猫一样。说不定,等她真的死了,陛下还要补偿她仅剩的亲人,就是我们,把她养大的外戚。”
罗韶在一旁听着长辈们的话,情绪并没有像他们那般舒缓开来。他的心仍揪在一起,窒闷如逢酷暑暴烈。在这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有多爱冷懿生,这爱无关她貌美,娶她有颜面,也无关她温驯,不怕她知晓自己的不堪,他爱她,没有一丝诡计,只是爱她。
她是冷懿生,是他的表妹,是从小喜欢跟着他,会对他真诚地绽放笑靥,要和他过一生的女子。如今,她就要嫁给别的男人,过往天真纯洁的情爱终如烟消云散。
小院里漫天大雪,都刮落到回廊里,小厮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在前面照路,六个婢女簇拥着冷懿生,裙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到了自己的小屋,冷懿生便打发她们走,可她们不能走,就都杵在门口。冷懿生只好让她们都去小厨房里待着,冷了在灶里起火便能暖和。
关上房门,屋里就剩她和素月两人,清静了。
“冷姑娘……”素月被这道圣旨惊得说不出话,更不知道该为姑娘高兴还是……
冷懿生坐在床边,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她木讷的神情在昏暗的黄光笼罩下格外乖巧娴静,怀里还抱着有些硌人的织锦盒,赐婚圣旨就在里面。
上一辈子,冷懿生与太子兰贺是泾渭分明的殊途陌路人,她能知晓太子的二三事,太子却定然不知晓她一个孤女的存在。太子娶妻的事本该在年后,太子妃是当朝丞相家的女儿,一双良娣也是官家女郎,具体是哪家她不大记得。可惜过了五年,太子薨,这三人也没怀上一儿半女。
太子是被毒杀的,于永正二十五年,凛冬。
那时风雪交加,本被囚禁在家的冷懿生在昏天暗地的半梦半醒间被暗卫拖拽着押上马车,稀里糊涂进了东宫,天也黑了,她被推进一座宫殿。
没有灯火的宫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有阵阵阴风在回荡。冷懿生边颤抖边徘徊,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她看见端坐案桌后的人影,吓得瘫在地上大哭。
不知道该向谁求救,不知道该喊出谁的名字,她的大脑和心房已经很久没有一丝希望,空荡荡得可怕。
后来一束光从她头顶洒下,一双乌靴和辨不明颜色的锦缎袍角出现在她朦胧的眼里,她抬起头,摇曳的烛光照出来人的脸庞。他依旧是一脸轻松愉悦的神色,朱唇上扬,暗眸映出两抹烛火,悠然散漫,却叫冷懿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智近乎在瞬间分崩离析。
这便是罗韶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堂堂世家公子在床上侍奉的人,当朝四皇子,信王兰礼。
罗韶从他身后走出来,神色坦诚又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要疯掉的结发妻子,没有半分怜悯,手上稳稳拿着一杯酒,道:“懿生,喝了吧。”
冷懿生勉强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压抑地呜咽着。看见他那杯酒,浑噩已久的她恍然大悟,却又不知悟了什么。她泪流满面,低低哀求道:“不要……”
罗韶没有再说什么,信王上前一步,蹲下身,似笑非笑地凑近冷懿生,执起她的下颌,强迫她偏过头去看。烛光为她照明,案桌后的人影仍在,冷懿生瞳孔紧缩,忘了呼吸。只见那人一动不动,脑袋微微倾斜,在黑暗里犹显惨白的脸庞上,眼睛静静紧闭,唇角一抹殷红格外妖艳,如雪中落梅,诡谲而凄凉。
“看见了吗?那是太子殿下。”兰礼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只有玩世不恭的揶揄戏谑。
这便是冷懿生第一次见到太子兰贺,也是最后一次。
太子已薨,她的死期也不远。
“是你的夫君……毒害了我的七弟,毒害了当朝太子,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兰礼将冷懿生煞白的小脸转过来,逼她凝视自己,修长的手指玩味地摩挲她脸上的泪痕,笑意不减,“你是他的妻子,该怎么为夫君分忧解难,就不必我多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