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你说什么?”兰贺茫然地盯着他的后脑。
钱依山重复道:“仆斗胆恳求殿下,念在这些年,仆恪尽职守,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放仆一条生路吧。”
“放你一条生路?”兰贺的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我什么时候……绝你的生路了?”
与此同时,兰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索魂音律,“知道钱依山为什么要自杀吗?真是一条忠心的好狗。在妻儿和太子之间,他竟然全都不选,自我了结。可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探究
从通光殿出来,寒风打在脸上,兰贺却未感到冷。他缓缓地离开这里,奴仆跟在他身后三四丈远外,望着他睡不醒般的身影,在天地间如萧瑟荒原上一株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
兰贺不知自己想走去哪,对钱依山想离他而去,不,是想离钱而去一事耿耿于怀。他走着,偶尔停下来望一眼辽阔的穹苍。
冬天的天空很无趣,只有雪花会经过。现下唯一的过客也没有,整片天空一处露着蓝,一处露着灰,像一块雾蓝色的绢布静静铺开。
东宫的四季苍穹,他看了二十几年,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片天上的一朵云一束风,每一道纹理都像流淌在他骨肉间的血液,与他相近相似,每每抬头,都仿佛与知己相处。
曾经钱依山不知道说什么时,就喜欢说,“这天真是亮啊,不愧不是东宫的天,又大又亮。”慢慢地变温文了,就含蓄说,“殿下你看,今天的天色真好。”再慢慢地,他就不说了。
可这天明明该如何还是如何,天会变,但变来变去也就那几番模样。钱依山为何就不再夸这天了?他眼里看到的天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
兰贺揣摩不出,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鬼使神差地到了临华殿。
临华殿的宫人跪地行礼,都一概平常寂静,只有一张兰贺不陌生也不熟悉的面孔大惊失色地看着他后低下去。
这是冷懿生带来的罗姓女之一。
兰贺见她的神情,就知冷懿生肯定是干什么不合礼节的事了。他步入寝室,罗九娘掩口跟在他身后,心脏在胸口砰砰乱跳。
待在死寂的寝室内看见床上拱起的形状和散开的墨发,兰贺便知冷懿生果然是睡回笼觉了。他走近床边坐下,静静地看了看被头发覆盖住脸蛋的太子妃。
罗九娘不敢打量太子的脸色,怯懦地跪地低声道:“太子殿下,阿姐她……太子妃她是实在太困了忍不住了才睡下的,她、她不是故意这样怠慢殿下的……”
在发现太子来临时,罗九娘有赶紧唤醒冷懿生,但她只是叫几声“阿姐”,根本唤不醒,冷懿生睡得太沉。假如素月在,她会干脆摇醒冷懿生,但罗九娘不比素月胆大心细下手狠。
现在,罗九娘还在心底里琢磨不清。在自家时,冷懿生不是贪觉之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精神奕奕地微笑着,忙碌着,从未露出一丝倦容和怨怼。可如今嫁作人妇,还是当朝太子妃,她却一点精力都没有似的,只想着睡觉。光是在她睡觉时,看其他宫人若无其事的脸色,罗九娘也知道他们在看不起这个好像只会睡觉的太子妃。
然而,太子并没罗九娘以为的那样铁面无情苛待自己的妻子,他只道:“我知道。”
罗九娘眨眨眼,心里沉下一块大石头,见太子还深情款款地盯着冷懿生的头发,她识趣道:“殿下,奴婢先退下了。”
“慢着。”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罗九娘心里发怵,第一回当侍女,她连恭敬的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虽然在家母亲和云儿都教导过她,但眼下没有素月在,冷懿生又睡着了,相当于她独自面对太子,她是真的害怕惨了,只希望太子不要吩咐什么难事,否则她得哭出来。
兰贺淡漠的目光落在罗九娘头上,将这未及笄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片刻后才问:“叫什么名?”
“奴婢叫小九。”
女子闺名自是不能随意告知外人的,而做侍女要有名给主人叫唤,冷懿生却没给她们取名,只管照她们在家中的排行叫,所以现今也就干脆叫小八小九了。
“你父亲是?”
“家父罗桓。”
“噢,大理寺罗少卿。”兰贺唇边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叫人捉摸不清他的心思,“另一个呢?”
罗九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罗八,她小心翼翼道:“八姐的父亲,是奴婢的叔父,罗兴。”
兰贺道:“你们父亲倒也舍得让你们当下人。”平缓的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闻的讽刺。
罗九娘直愣愣地看着太子,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水光清亮,无辜又怯懦,看起来就要哭了般。但她出乎意料地克制住,开口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道:“罗家不缺我们两个姐妹。”
这句话,说出来了她才想起来,是自己母亲说的,对父亲说的——“你们罗家缺女儿吗?你们想要女儿吗?……反正我是比不得你们男人站得高看得远,我只是个浅薄妇人,对我来说,我女儿能进东宫当差,那就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你要是觉得丢脸,你就当她死了。”
小姑娘神情木然地说出一句与她年龄、经历不符的决绝的话,兰贺不难猜出是有人教导,或是当她的面说了什么。他无暇究根结底,因为这句话击中心弦,叫他嗤一声笑了笑,笑意冷酷且苦涩。
罗九娘吓一跳,瑟瑟俯身拜地,稚气未脱的声音弱弱道:“奴婢不会说话,求殿下宽恕……”
冷懿生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回过神来却忘了对方说什么。她睁开眼,抹开发丝,睡眼惺忪对上兰贺看过来的暗眸,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她瞬间清醒了。不待兰贺说什么,她连忙掀开被子爬下床,看见罗九娘,利落地跪她身边去。
“妾、妾拜见殿下……”
罗九娘如释重负,咬唇偷偷看向冷懿生,眼里闪烁激动光辉。
尽管冷懿生仅穿寝衣,披头散发,凌乱得像街边的乞丐,毫无半点太子妃的仪容。
兰贺无奈道:“都起来吧。”
姐妹二人谢恩起身,这时,钱依山急匆匆闯入殿内,远远见到太子妃好端端站着,他扑通跪地,一声没吭。
冷懿生茫然道:“钱公公?”
兰贺看见钱依山,脸色沉了沉,“你还有事?”
在通光殿里,兰贺没有回应钱依山唯一的乞求,他不放过他。独自一人时,钱依山万念俱灰地待了好久,只觉天地间仅剩他缥缈一人,万径人踪灭的萧条心境叫他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离开不能离开,死也不能死,哭过之后,他还得是当朝太子跟前的大红人钱公公。
不过,在知道太子没去地牢时,他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却更紧张。太子在临华殿,他怕太子拿身世卑微的太子妃泄恨,不由一路疾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好在太子妃还会站着,他总算放心了。
“回殿下,仆没有事。”
“那你来干什么?”
闻言,冷懿生心下一凛,不安地看着太子,只觉他冷峻的脸庞如雪山苍白,清冷的声音都不含一分温度。虽说她刚进东宫没几天,但她由衷相信,太子不该是这样冷厉的人,特别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的忠仆——钱公公。
钱依山的头都不敢抬起来,冷静过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太子的乞求有多不识好歹。他低低道:“仆来看殿下有没有要吩咐的。”
兰贺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滚了。”
“是。”
钱依山出去后,已经看出太子正在气头上的冷懿生噤若寒蝉,后背汗毛根根竖起,心里已痛哭流涕,悔恨自己不争气地睡了个回笼觉,如今一觉起来,好似天翻地覆。
兰贺看向罗九娘,平静道:“你也先出去。”
胆战心惊的罗九娘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家阿姐了,一福身应道:“是。”疾走着溜了。
冷懿生抿唇微笑,坚强地抚平鬓边,硬着头皮去看太子狭长深邃的暗眸。他正在生气,一双凤眸更显凌厉和晦暗,无形的威压愈发浓烈,如庞然大物朝冷懿生碾压而去。
冷懿生几近窒息,她记得她回临华殿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在她用膳睡觉这段时间里,也不知道是谁招惹了太子,如今后果却要她来承受。
“回床上来,别冻着了。”
仿佛听错了,冷懿生讶异地和兰贺对望片刻,蓦地才蹑手蹑脚地挪回床边,在他的注视下爬进床里去,这时,他拉过被子盖住她的双腿。
冷懿生受宠若惊,极其不适应。
“殿下,”本着妻子要为夫君分忧解难的职责,冷懿生决定多事地问一问,“是不是有谁惹你生气了?”
她一张小脸写满“胆怯”二字,仿佛在说:“要是不是我以为的这样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放过我好不好?”
兰贺看着她,心情微微一松,道:“如果有,你能帮我出气?”
冷懿生真诚地摇摇头,“妾无能。殿下的不如意,除了倾听,妾别无他法。”
兰贺笑着掐上她的左脸,引得她睁大眼睛僵着,薄薄一层皮肉细腻柔软,任兰贺捏着。
“你也不是完全无能。”
冷懿生可不会把他这句话当成夸奖,她僵硬地笑两声。
“殿下,这样能让你心情好,是妾的荣幸。”
兰贺捏了两下就放开她,她面不改色,还是傻笑着,未有一分不情愿。在这会儿,倒是个贤妻了。兰贺多看了她飞起红霞的脸庞一眼,心里忽地浮现她临死的模样。
“冷懿生。”兰贺兀自叫道。
“殿下?”
“今日,有三位皇兄来看望我,我倒是忘了叫你这个弟媳去给他们见见。”
冷懿生眼里露出一丝惊异,垂眸乖顺道:“是妾没有在殿下身边服侍,才没能和三位皇兄见面,妾以后一定……”
兰贺语气温柔且随和地打断她,讳莫如深的探究敛藏在平静的眼波下,“没能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这三位皇兄里,有向来待我最好的四皇兄。见不见别人无所谓,但四皇兄和我最亲,我比较想让你见见他罢了。”
怅然
四皇子信王兰礼,凭借一张英俊的面庞,懒散的笑意,残忍的手段,五年的时间,在冷懿生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黑暗镌刻。
不必想起他的一颦一笑,单单听见他的名号,冷懿生都会克制不住自己地陷入作茧自缚般的绝望境地,胸口窒闷而沉痛,润泽双眸骤然紧缩,浑然沉浸在过去的可怕阴影里。
霎时间,冷懿生浑身冰凉地怔着。
出嫁前,她未曾思考过太子与信王的兄弟情义有多深,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经历过未来,她知道信王早晚会杀掉太子,这足以确定信王对太子没有任何情分,但她忘了太子对信王的感情。
就在冷懿生呆愣无措之时,一只手靠近,意欲拨开她脸侧的发丝,却使她吓一跳,惊慌地往里端挪远避开,而后才回过神,离她如此近的人不是信王,是太子。
兰贺面不改色,声调疑惑道:“怎么了?”
心脏跳得急促,胸口在宽敞的寝衣下剧烈起伏,冷懿生抬手捂住胸口,恍然如梦道:“没……”
她低下头,看不见兰贺深沉的眼眸掠过一丝阴霾,随后平静如常,薄唇甚至勾起一抹随和的笑意。
“总之是错过了,下回再见吧。”
冷懿生惊恐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想摇头,又克制住了。兰贺朝她淡淡笑着,那笑意后的沉郁掩藏得完美无瑕,叫她看不出一丝端倪。她在他的微笑里,一边悚然一边温顺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该来的还是要来,这一次她嫁给了太子,早晚也都还是要与兰礼碰面的,只不过这一次不必半夜三更还在自己家里见到他。
尽管冷懿生把这当成一点小小的安慰,但并没什么用,重活以来,她好不容易恢复的易碎心神已如山崩塌。她行尸走肉似的盯着太子看,没有恶意,满眼都是漆黑的在乎和紧张。她怕重来一次,也仍改变不了什么。她太懦弱了。
在这一双复杂却仿似空洞的眼睛的注视下,兰贺如同嚼蜡地用完午膳,再漱完口,提议带她去散步。
冷懿生有些紧绷,问:“去哪散步?”
应该不会遇到兰礼吧?
兰贺看穿她的顾虑,若无其事道:“你想去哪里?东宫还不够你散步?”
冷懿生暗暗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够,够了。”
太子和太子妃散步,钱依山仅仅带着水心和素月跟在几丈远的后头,随时听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