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钱依山想,难怪别人都喜欢楚王,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
兰贺不讨喜,一点都不冤。
“我就直说了,你娶了那姑娘,盯着她简直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些老光棍好不容易买了个媳妇一样,整天把媳妇锁家里就怕她跑了。”
钱依山一口气说完,然后以不符年龄的敏捷身手闪到一丈开外。
意料之外,兰贺不怒反笑,薄唇扬起一抹揶揄,看着他,连低沉的嗓音都带着笑意,“你跑什么?”
钱依山只觉一条毒蛇吞吐着毒信子,从后脚跟缓缓攀爬上他的身体,濡湿冰凉,他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
“你说了不怪我说得难听的。殿下,做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出尔反尔!”
兰贺一眨眼,轻嗤一声别开了眼。
“照你这么说,就算她要撞邪找死,我也还不能拦着?”
“太子妃?太子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找死?”
兰贺没回答,钱依山却云里雾里地明白了一些蛛丝马迹。
冷懿生可不是寻常的小姑娘了,她是太子妃,未来兰贺做了皇帝,不出意外她就是皇后,身为孤女的她可是一下子和兰贺一样成了香饽饽。
日子还长,意外这种事,难保不会发生。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兰贺自言自语道:“也许我该赌她这回命大点?”
但是命大点会一早就被扎一刀吗?兰贺自顾自摇摇头。
钱依山看着他隐隐露出为难的神情,不忍道:“殿下,要不仆去打听打听她在哪处玩?她还带着水心,有水心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
置身暮春苑犹如置身山林地,树木逢春绿意盎然,将一汪潭湖映衬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圆润翡翠,一枚铜板“咚”一声砸断微波粼粼的纹路,漾出浅浅涟漪。
“我赢了!”
“我再来。”
冷懿生一眼看见站在石板桥上的人,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在打水漂,看谁打得远。
六公主拉拉她的手,指着桥上的孩子道:“那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还有十三郎,被挡住了。”
冷懿生微一侧身,便看见桥栏后边还有一坨小小的身影,显然是个子太小,又蹲着,所以不容易看见。
这三个排在末尾的小皇子尚年幼,还没六公主大,每个人身边跟着个小宦官在操心,碎碎念般提醒着,“小殿下,别站栏上去,太危险了!”
水心凑冷懿生耳边幽幽道:“十一皇子是夏修容所出,十二皇子是王修媛所出,十三皇子是阮充仪所出。”
冷懿生听得发愣,愕然地和水心对视一眼,水心一脸淡然地退到一旁。
路她不怎么认得,但谁是谁生的,她特别熟。
冷懿生没来得及揣摩她向自己说明这些的意思,已经被吓呆了。
之前她都没细想,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当今圣上,有那么多嫔妃,那么多子女。
冷懿生傻眼了,看着温和日光下,在桥上打水漂的孩子快乐的面庞,又垂眸看着自己牵着的孩子,她正用无邪的眼睛望着她,倏然间,她的脑海里轰隆一阵巨响,紧接着是孩童的笑声、哭闹声,又掺和着狂蜂浪蝶、莺莺燕燕的燕语莺声、银铃笑声,声声不息,声声不绝,震耳欲聋过后便是黑天暗地。
冷懿生险些晕厥,罗八娘及时搀住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六公主担心地望着她,“姐姐,你怎么了?”
冷懿生脸色煞白地摇摇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四分五裂,乱如一片西瓜地。
什么个崔贵妃安德妃,什么个彭修仪夏修容,什么个王修媛阮充仪,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还数不尽的皇子皇女……
眼眸朦胧之际,她看见皇后坐在软榻上,微微颔首低眉,身上的落寞萧瑟之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笼罩她,包裹她,她心里一沉,险些窒息而亡。
水心看着冷懿生的手在发抖,平静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漆黑无光,暗流翻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冷懿生还没缓过神来,桥上的小孩已经发现她,好奇地朝她跑来。她忽然想远离,美眸飘忽着无处落定。
兰十一和兰十二先过来了,六公主和他们道:“这是太子妃,我们的七皇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令冷懿生脊背僵直。
兰十一和兰十二先是惊讶一番,接着虎头虎脑地笑,“见过皇嫂。”
冷懿生吊着的最后一口气瞬间荡然无存,魂魄不知哪去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露出怪异的笑容。
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一声声喊得焦急的“太子妃”,令她遍体生寒的“太子妃”。
……
钱依山派出去悄悄打听太子妃下落的小宦官迟迟没回来,对此不再吭声的太子却一口都吃不下去,半晌了,桌上的膳食还好好地放着,开始凉透。
钱依山站旁边劝说道:“太子妃怎么说也是在皇宫里,殿下,你就不用担心了,还没人敢把她怎么样的。”
兰贺没想过,冷懿生居然会连饭都不回来吃。
“殿下,先喝点汤?”
“不喝。”
“说不定她在清宁宫,陪皇后娘娘用膳,婆媳相处融洽。你倒好,在这挨饿。”
“母后不会留她的。”兰贺笃定道。
柳皇后懒得应付人,时间短还好,长了她可不会有好脸色。
兰贺相信冷懿生还有点察言观色的能力,即便喜欢往清宁宫跑,也不会厚脸皮一直赖在那儿。更何况在那里被扎过一刀,她该对清宁宫有阴影才是。
兰贺心烦意乱,既想把她揪回来关着,又碍于钱依山说的。之前他没想过,但听钱依山说后,他才发觉自己这样做的确不合适。
冷懿生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却早已被禁锢多年,而他所想,明明是要她变回以前恣睢的模样。
他不该关着她,否则有一天,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着罗韶那样,充满怨恨和鄙夷。
到那时,他连这辈子也都是白活了。
良久,临华殿外一阵人仰马翻,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兰贺即刻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去,宫人们面面相觑,久违地胆颤心寒。
一早,冷懿生开开心心地走出东宫,正午,冷懿生面色惨白地被抬回东宫。
钱依山火急火燎地问水心,“出什么事了?怎么出事了?”
冷懿生接受不了现实而晕倒,这既在水心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她自己都说不清冷懿生晕倒后,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怜悯,或是有玩弄的畅快?她实在说不清。
面对钱依山的询问,水心低着头,蹙起眉,道:“奴婢不知,太子妃忽然就倒下去,许是太累了的缘故。”
她把冷懿生徒步从东宫走到暮春苑的事一说,钱依山相信了。
东宫到暮春苑,多远啊!哪个人能这么走?不出事才怪。
殿内,素月战战兢兢而满脸焦急地端着水盆到床边,兰贺泡湿脸帕,稍稍拧干,轻轻地在冷懿生脸上擦拭。
她不省人事,却仍紧皱眉头,不停地冒着细密冷汗。
钱依山回来说清冷懿生晕倒的原因,说完自己往床头一瞥,想起太子说过的话,不由脱口而出道:“怎么好像是撞邪了?”
兰贺耐着性子问:“她在暮春苑见过什么人?”
“说是六公主,还有十一、十二、十三三位皇子,和他们的随从。”钱依山弯了四根手指道,末了又补充,“还有六公主的小白狗。也就是说,太子妃今日见的,全是孩子。”
素月在一旁听着,双手一颤,差点把水盆摔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于是太子妃高兴得昏了?
乐昏了?
惊吓
刚给自己炖了一小锅香气四溢的药膳还没吃上一口,陈太医就得带上药箱,迈着老腿奔往东宫。
他想不通,太子妃怎么又有事儿了。好不容易不必再为太子操心,他娶的妻子却是个事儿精。
到东宫,陈太医喘口气,缓下来后便给太子妃把脉,一边把脉一边端详太子妃的脸色。良久之后,他拧着眉头道:“太子妃恐是惊吓过度。”
素月没忍住出声道:“惊吓?”
不是惊喜吗?
“太子妃是被什么人吓到了吗?”陈太医摸着须子问。
兰贺看着他,没出声。
钱依山道:“太子妃晕倒前,身边就只有几个小孩子,不可能会被吓成这样。”
陈太医凝眉沉思,过了一会儿问:“你说的几个小孩子,是多小?”
“就六公主,还有十一、十二、十三,三位皇子。”
陈太医恍然,又看向素月道:“你可是太子妃的贴身侍女?你可知太子妃与孩童来往过?”
素月有些茫然地摇头。
陈太医却像得了什么答案一样,郑重其事道:“是了。殿下,依微臣看来,太子妃应是忌孩。所谓忌孩,便是畏惧孩童,这种人极其少见,微臣行医多年,也才见过几个人。”
素月睁大了眼睛,一头雾水。
不只她,连钱依山和兰贺也直直盯着陈太医看,一脸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不过,”陈太医话锋一转,“微臣见过的这几个人,虽也都是女子,但与太子妃不同,她们都是生产过的女子,忌孩,也是因自己的孩子而起。约莫是婴孩难以对付,身为母亲却不得不细心照料,日夜颠倒难眠,长久下来,精神恍惚,积郁成疾,积怨成殇。有些人,是会寻死的。微臣就已见过,一个妙龄女子带着襁褓里的儿子投河自尽,村里大伙捞尸时,她的婆婆在岸上一边对她大肆唾骂,极尽恶毒污秽之言,一边又如丧考妣地给孙儿哭丧。实是悲惨啊……”
兰贺瞳孔紧缩,脑海中的某处裂出蜿蜒的痕迹,瞬间四分五裂,断弦的声响震耳发聩,他下意识收拢颤抖的手掌。
“你……你说真的?”钱依山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陈太医唏嘘道:“当然,老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凡是自尽者,心中定有冤苦顽疾。老夫便喜钻研自尽者所患之疾,所历之苦,方能领悟更多,如此一来,救不了这一个,才能救得了下一个。当时,我也是走街串巷,询问邻里关于死者生前,仔细揣摩,方敢得出结论。可惜女子死后不到一年,那丈夫就另娶了。”
“另娶……”
身后响起一声呢喃,陈太医连忙转身,只见床上的太子妃眼皮颤动,薄唇欲张。
“太子妃要醒了。”
兰贺神情凝重,夹杂几分恍惚,沉声道:“都出去。”
殿内几人告退,钱依山拉着陈太医往外走,低声道:“你再说说这病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