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大半夜,心如死灰的楼小屿刚推开房门,就被人用力掐住脖子按在门后。
“你居然真敢去告密!”
月光从窗纸透进,楼小屿看不清,听声音却知道是谁,他艰难地驳斥回去,“我告什么密了?”他狠狠推开老宦官,同屋的几人都醒着,站在这儿等着对付他。
他们都是不同时间到东宫当差的,为了做事方便,慢慢地和别人换来换去换来换去,最后都换到一间屋子里来。
一人关上房门。
“你装什么蒜?福平不见了!”
“什么?福平……”楼小屿睁大眼睛扫视屋里几人的轮廓,倏然遍体生寒。
“你一直跟在那个女人身边,难道不是你告的密,害福平不见了?”
楼小屿颤抖着摇头,“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告密,我不知道福平不见了……”
“我信你个鬼!你到底还和那个女人说了什么?”老宦官怒气冲冲揪起楼小屿的衣襟。
“我没有!”楼小屿哆嗦起来,也揪住老宦官的衣襟,带着不可名状的恐惧颤声低吼,“我说了我没有!如果是我告密了,你以为你们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吗?福平不见了!是我们暴露了!我们全都暴露了——唔呜呜……”
他的吼声越大,老宦官忙捂住他的嘴,然后他哭了起来,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漆黑的屋里,月光凄凄,没有别的光亮,他想起在地牢里又冷又饿的绝望,等待着不知何时会亮起、会掉落在身上的火焰。
他怕死,真的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在那个时候,这些人没有一个去靠近他,没有一个想办法拯救他,在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被抛弃了,怀王抛弃了他……
楼小屿哭着蜷缩在角落里,老宦官在他面前烦躁地踱步,接着他问:“福平会不会在地牢里?”
没有人回答。
今日是一个漫长又煎熬的日子,今夜也是一个漫长又煎熬的不眠夜。
一群人彻夜难眠,等待危险到来的精神饱受凌迟,天亮以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爬满蜿蜒的血丝,眼眶乌青,憔悴恍惚得仿佛三魂七魄都丢了。
太子没有任何行动,照旧在一群人的服侍下登上金辂车去宣政殿。天色愈来愈清明,东宫风平浪静,除了他们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宦官不见了。
太子不在,老宦官鼓起勇气,拉上一个小宦官溜到校场去,看见地牢大门打开,他让小宦官进去看。
结果,地牢里面没有关押人,连个鬼影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阴风阵阵。
“会不会……福平自己在路上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
“掉池里了?”
太子妃每天都会出去游荡,今天应该也不例外。老宦官赶紧跑回屋里把楼小屿揪起来,拍着他的脸要他清醒,“起来!待会那个女人要出去了!快起来!跟她出去看看,看事情办成没有!”
楼小屿浑浑噩噩,被逼着强打精神到临华殿,太子妃确实要出门,比起萎靡不振的楼小屿,她精神奕奕、容光焕发,一看就知是昨晚做了个好梦。
楼小屿像孤魂野鬼一样跟在她的轿子后。
走在轿子旁的罗九娘一直扭过头看他,然后撩起帘子悄悄和冷懿生道:“阿生姐姐,那个楼小屿不知道怎么了。”
冷懿生从窗子里伸出脑袋往后看,楼小屿低着头,脚步沉重,整个人死气沉沉,犹如丧家之犬,有种令冷懿生熟悉的感觉——
有时她也这样。
她缩回轿子里,对罗九娘道:“没事,让他自己待着,等会儿就好了。”
就像她自己,低落沮丧绝望过后,还是要等天黑,等天亮,继续过下去。
一行人到了暮春苑,六公主的小白狗最先出现,摇着尾巴狂蹭冷懿生,热情似火。楼小屿看见狗,开始四处张望,待走到湖边时,他睁大眼睛,看见平日在打水漂的皇子们仍在桥上打水漂。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
“七嫂!”兰十三看见冷懿生,奶声奶气地喊叫道,小嘴抹了蜜一样笑得很甜。
楼小屿窒息了,这个小崽子还活生生的,福平呢?他当即朝广阔的湖面望去,福平不会真掉里面去吧?还是被人丢进去了?那尸体也该浮上来了……还是飘到上游或是外面去了?
楼小屿控制不住地走到湖边,湖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倒映出他颓靡的姿态。
冷懿生和侍女同小孩子们玩在一起,打水漂、捏泥人、喂鱼,暮春苑的这一处欢声笑语,伴随着犬吠。
楼小屿远远地看着,目光紧紧追随冷懿生的笑靥,她本该光鲜亮丽、矜贵温柔,但和小孩子玩在一起时,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没有架子也没有疏离,但却依然离楼小屿很远很远,远到她的脸庞看起来虚虚幻幻,就像和他不是同个天空下的人。
“对不起……”楼小屿呢喃着。
福平去哪了,猪蹄怎样了,他都不想知道了。
他的心被撕扯成碎片一样痛得无法呼吸——他差点就要害死她!
“七嫂,再扔远点。”
“好。”
冷懿生长臂一挥,单薄的小铜板在蓝天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迟迟才落在远处的湖面,溅起高高的水花。
小孩子们看得尽兴,欢呼雀跃不已。
楼小屿也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
在冷懿生面前,主仆之分、尊卑之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有的只是欢乐,融洽的欢乐。
可是他不配。
心里惭愧地如此想着,楼小屿还是朝他们走近一些。十二皇子的随从在搔首弄耳地帮他捏泥人,脸上还被糊了泥花,灰头土脸但他还是开心地笑着。楼小屿在他身边蹲下,手指触摸到湿亮的泥土时,他心中抖颤一下,忍着就要滴落的泪水埋头挖泥。
“七嫂好厉害,我以后也要跟七嫂一样厉害!”兰十二一边砸石头一边喊道。
冷懿生乐得眼睛湿润,自从和这几个孩子熟悉了,她每天都被他们夸得脸红,不知疲惫地笑得灿烂。小孩子们崇拜她,让她每天下午也更发愤图强地习武练弓,于是每天都能打出比前一天更远更高的水花。
罗九娘捡了一堆小石子来,分了罗八娘一半,又分了冷懿生一半,然后她再去捡。
一群人不分主仆地疯玩,以至于连从另一方走进暮春苑踏春散步,逐渐逼近他们的大队人马都没早点发觉。
退朝后携几个儿子散步谈话的皇帝走了一大半路,远远地就听见吵闹的嬉笑声,头顶还有几只小鸟扇着翅膀飞过。
他不解道:“这儿什么时候这么热闹了?”
一旁不情愿伴驾的太子默不作声,心里隐隐有不详之感。身边的楚王笑着道:“能热闹些也不错。”他话音刚落,一颗小石头从天而降砸在皇帝的肩头,而后滚落在地,惊得一干随从宛若惊弓之鸟,纷纷拔刀作备战之姿。
“七嫂,你扔天上去了?怎么看不见呀?”
“不会吧?”冷懿生望着淡云来往的苍空,再微微平视,湖面尽头被浓绿树林遮去,一派茂盛春意,她看不见石头落哪儿了。
“再来吧。”她说着,捏起一颗石头还没挥起手臂,就听见繁复的脚步声从林里传来,紧接着是一群神色紧绷的带刀侍卫冲出树林,吓得宫人们手上的铜板石子泥像接连摔在地上。
六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是父皇来了!”她一说,兰十一和兰十二也动起来,冷懿生心里一跳,一群人匆匆忙忙跑下石板桥,果真见圣驾从林里过来,全部颤巍巍地跪趴在地。
“拜见父皇——”
“拜见陛下——”
皇帝手里握着石头,脸色铁青地将地上一干人扫了一遍,冷声道:“这是谁扔的?”
楚王和太子也微微上前,太子一眼就看到跪在四个孩子边缘的冷懿生,她正好抬起头来望向皇帝手中的石头,顷刻间太子的脸色也黑了。
“说,是谁扔的?”皇帝又问,声音威严不带一丝情感,把地上不敢抬头的人吓得不停瑟缩。
冷懿生感受到身边的兰十三在发抖,也看到太子沉了脸,刹那间她的脑海停止了翻动,如一汪死水。她木然地膝行向前,低声道:“回父皇,是儿媳扔的……”
兰贺闭上眼睛偏过脸,听得身边的皇帝一噎,捏着石头指着冷懿生,“你——”
皇帝气极,太子不说话,楚王回过神,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石头拿到手,柔声问:“这是太子妃扔的?”
站在三人后头的相王和信王闻言也走上来。
他们还都没见过太子妃。
但此刻的罪魁祸首太子妃跪趴在地,瑟缩得就差背上有个坚不可摧的龟壳让她缩进去。
“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怎么可能是她扔的?”兰贺负手道,“父皇,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可能把这么一块石头扔得那么高,那么远,还砸中你?”
兰贺一句话令地上的人都惶恐地睁大眼睛,石头——居然砸到皇帝了!
冷懿生抬起头,看向兰贺,谁知兰贺的身侧站着一道同样卓然不凡的身影,他披着朝服,唇角噙着笑意,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出闹剧。
见冷懿生望着自己,他露出平易近人的和善的微笑。
然而,跪在地上的冷懿生瞳孔紧缩,双手开始颤抖,喉咙被扼住般令她喘不过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几乎不受控地呜咽起来。
曾经
兰贺坐在床边看着睡颜终于平静下来的冷懿生,伸手抚平她的眉宇,抹掉她脸上的泪痕,拉起被子帮她盖得更严实时,她细微的痉挛也传到他的感知里。
冷懿生一见兰礼,反应大得他做梦也想不到,她颤抖着,抽搐着,像哑巴一样发出的呜咽全卡在喉咙里。众人皆愣,跟随今圣的老宦官颤声道:“太子妃不会抽羊角风吧?”混乱的场面里,兰贺顾不得其他人,抱起她带她离开那里,但她也没有平息,身子紧绷,僵硬地抖动,时而大哭时而掐住自己的脖子。
兰贺徒然地回想重生前在书房看见的,冷懿生的确很怕兰礼,可怕得疯了,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被子拉高到冷懿生的脖颈处,兰贺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像是在外受的春寒还未散去,也像是过度恐惧而失了温暖,她的脸颊冰凉得吓人,若非她紊乱的鼻息还有许许热气,兰贺的心都要跟着冷却。
重生至此,他才明白,冷懿生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死掉。
可一开始并非如此。
两人都年幼无知时,冷懿生健康活泼,浑身上下都是劲儿,爬上爬下没有消停过。每一个和罗彩衣闲聊的人都会感叹一句,“这丫头生错了,她该带把才对。”
当兰贺和冷懿生在一起时,他们也喜欢说他和冷懿生应该对换——把他乞丐的模样和病弱的姿态给冷懿生,把冷懿生富足的模样和顽强的精神气给他——仿佛小姑娘就活该穷困潦倒病恹恹。
他们还给罗彩衣出主意,把小乞丐带回家养,让他姓冷,能给冷家留个后,以后还能把冷懿生许配给他,肥水不流别人田。
罗彩衣听了以后很生气,但她没有说什么,把浣衣的脏水往地上一倒,就进家门去。那时的兰贺故意支开冷懿生,跟在罗彩衣身后。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听了那些话感到很刺耳,也有种对不住什么都不懂的冷懿生,以及她的娘亲。
罗彩衣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问:“想留在我们家吗?”
兰贺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为什么不要?”
“我有家。”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兰贺很意外。
“你要真是没人照料的小乞丐,依你这身板,早就没了,哪还能时不时跑这来?”罗彩衣轻松地说着,眉眼间的纵容意味深长,仿佛她什么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想不想留下……”兰贺自觉留下来,以后和冷懿生在一起,就只是个童养夫,入赘的,明明丢人现眼得很,但外面的人说起来风轻云淡,轻飘飘地反过来占尽冷家便宜,大有冷家留下他姓冷,有后了,是祖坟冒青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