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我逗你的。”
罗彩衣这么说,但兰贺也懂了。
如果他说自己想留下来当冷家的儿子,罗彩衣很可能不会再让他进自己的家门。
这一天回宫后,兰贺到清宁宫见皇后,问她,“母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玉娇身体安康,而我却是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如果玉娇能和我换一下就好了?”
柳皇后愕然良久,问道:“你嫉妒玉娇吗?”
兰贺知道她在迟疑什么,摇头道:“我羡慕她而已。我也不是要母后选择,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玉娇和我换?”
柳皇后道:“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再羡慕,玉娇也不能和你换啊。”
兰贺执着地问:“你说你有没有想过?”
柳皇后道:“我当然没想过,你是我的孩子,玉娇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想要我的孩子离不开药……你这个样子,娘也不想……”
得到心里想听的答案,兰贺很满足,虽然把自己的母亲给惹哭了,但他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再次到冷家时,他对罗彩衣说:“我羡慕你的女儿,我希望她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她也应该是这样。”
罗彩衣好像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有些讶异,然后她的神情都放松下来,又露出温和的笑意。
兰贺道:“外面的人不该那样和你说话的。为什么你不和他们生气?”
罗彩衣满不在乎道:“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和他们吵,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嘴长他们身上,我又不能给他们缝了。”
身为东宫太子,兰贺不能理解罗彩衣的大度,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衣麻布,想想自己此刻只是个乞丐,就勉强顺下这口气。
他欣然地看着冷懿生和同龄孩子打闹,在她意气风发的神情里得到抚慰,看着她胸口暖意融融,再没感到难受和落寞。
冷懿生就是个疯丫头,她连他的份儿也帮他玩了。
一看见她,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哪儿和寻常孩子不一样。
但冷懿生疯得没心没肺。
一次兰贺病发,许久没出宫,好不容易摆脱了皇后和太医,偷偷溜出宫,到冷家后他发晕,罗彩衣忙着照料他,在他昏厥之前,也没看见冷懿生的人影。
兰贺就在冷家睡了一小会儿,会醒过来是因为冷懿生坐在床边拿着一根茅草在他脸上扫,痒得他清醒。
冷懿生看见他醒了,开心至极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吓死我了。”
一个病人刚醒过来,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冷懿生完全不在乎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这些天都干了什么。她去了外婆家,和表姐表妹一起玩。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兰贺听得替她难受,想让她闭嘴,让嗓子歇歇。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尽管冷懿生玩得再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也还是比他强。
“……然后我们就去庙里烧香,还许愿,你知道我许什么愿望吗?”
兰贺无力摇头。
“肯定就是许姑娘家的终身大事的愿望呀!你猜我想嫁给什么人。”
兰贺艰难摇头。
“你干嘛不说话呀?唉——”冷懿生学着大人叹气,还学得有模有样,“亏娘还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才不要喜欢你,才不要嫁给你,你是个乞丐,我不要当乞丐婆,不然就没有床睡觉,没有被子盖,我会睡不着,会着凉,还会挨饿的。我会跟你一样生病,病死了!”
“你——咳咳……”兰贺被她一番奶声奶气又精明市侩的话气得喉咙痒。
“你不要激动!”冷懿生伸出小手在他的胸口拍了几下,力气之大仿佛在要兰贺的小命。
“别碰我……”兰贺很后悔,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出来。
冷懿生将双手别在背后,总算消停了,神情怯懦地看着兰贺,仿佛是害怕他随时会死在她家里一样。
兰贺坐起来靠在床头,无奈问:“你想嫁给什么人?”
冷懿生眨眨眼,咳了几下清清嗓子道:“我想嫁给像我爹一样的大英雄!”
闻言,兰贺放下心,总归没说什么离谱的话。
然而,冷懿生接着说,“但是,他不能跟我爹一样穷,他要有钱,这样就不会要去很远的地方挣钱,让我和娘见不到爹一样见不到他。所以,我跟菩萨说,我要嫁一个有金山银山的大英雄!”
思及往事,眼里的泪珠滚下脸颊,兰贺握着冷懿生冰凉的手,唇角的笑意带着苦涩。
冷懿生有健康的身体,精明的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明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找她那个有金山银山的大英雄。
那个人,既不是罗韶,也不是他,但她两辈子都毁在他们两人手里了……
她怕兰礼怕成这样,他却还娶了她来和兰礼成为一家人。
“冷懿生……”兰贺意味不明地呢喃一声。
娶她之前深思熟虑,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算计能护她安然无虞,安稳如初。这一刻,他却还是畏怯了。不管哪一辈子,冷懿生的灾难都是他带给她的。正如上辈子兰礼会盯上她,是因为兰礼知道,他喜欢她……
冷懿生多么聪明啊,她从小就知道不能嫁给他,他却还注视着她,觊觎她,害她一辈子,重来一次也不知自省,直接将她困在身边……
兰贺心口郁郁,握着冷懿生的手不自觉收紧,带着怨恨自己的力道。这股力量将冷懿生疼得醒过来,朦胧间看见兰贺,她恍惚一瞬,用力想抽回手,却更加吃痛,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就想往床里挪。
兰贺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殿下……”冷懿生开口,哭着哀求,“殿下对不起……”
她心神不定,被兰贺拉住无处可逃,一个劲地扯着被子,又低头扯着头发,活像找了个隐秘的洞要钻起来,却被人揪住尾巴无法躲藏。
“对不起?”
该说这句话的人明明是他。
“殿下对不起……你走好不好?你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求求你……”冷懿生俯身趴在被子上语无伦次地哭着,声音低暗沙哑,宛如孤魂的悲鸣。
“求求你……”
她要一个人驱散头顶的阴霾,驱散脑海中的梦魇,但兰贺迟迟没松开她的手。
下一瞬,兰贺用力一拉,冷懿生撞入他的怀抱,被他紧紧地搂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
冷懿生呆愣着听见从头顶落下的轻轻沉吟——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我在
抵着兰贺的胸膛,耳边回荡着他的心跳,被搂得紧密而温暖,冷懿生心中的羞愧与恐慌一下子扭转成委屈,如喷发的岩浆一发不可收拾,揪住兰贺的袖子哭得更大声。
那些被兰礼羞辱的记忆在脑海中蜻蜓点水地掠过,一幕一幕多得数不清,过不尽。她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兰礼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她面前,就已经叫她心寒胆颤。
冷懿生不敢看兰礼的眼睛,不敢见他的人,为此还苦苦哀求罗韶,“表兄,我很听话,我不会乱说,你放我回家好不好?”罗韶看都没看她一眼,“你的家在这。”
他这么说,冷懿生一下子回过神,是了,这儿不是她的家,罗府也不是她的家,她早已没有家,没有会抱住她安慰她的娘亲,哪儿都回不了。
冷懿生慢慢看见,自己将烛台倾斜,火苗掉在床帘上,很快烧了起来,烟雾呛得她不停咳嗽。可是火还不够大,两个暗卫便破门而入,揪起她连拖带拽往门外扔,摔得她浑身都疼,还怕死一样急促地呼吸夜晚的凉气。
兰礼来了。
只有兰礼,没有罗韶。
“你想死是吗?”兰礼不费吹灰之力地掐住她的脖颈,笑吟吟道,“长这么漂亮烧成炭多可惜,还是死在男人身下吧。先和你的夫君一样,来伺候我,然后伺候他们。”
冷懿生惊恐地挣扎,像搁浅的鱼儿翻来覆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但兰礼丝毫不为所动,掐着她命脉的有力大手纹丝不动,在她哭闹得逐渐无力时,他风轻云淡一甩手,令她以额碰柱,彻底安分下来。
越想起详细的事,冷懿生便越缩在兰贺怀里抖个不停,而哭声也越发克制,本能地害怕兰贺会厌烦她没有节制的哭泣,因此忍得连连打着冷颤。
长久以来,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忘记所有痛苦,然后再去迎接新的痛苦。
没有人会和兰贺一样紧紧抱着她,这令她既想畅快地哭,又怕这个怀抱是假的,转瞬即逝。
越怕失去,她的理智回来得越快,如同听见敲饭碗的猫儿,三两下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蹿出来了。
她呜咽道:“殿下……”
头顶终于又传来低沉的嗓音,“我在。”
冷懿生的眼泪顷刻间又涌出眼眶,鬼使神差,她生了试探的心思。
“殿下,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嗯。”
“不要让我一个人好不好?”
“好。”
“不要……呜呜……”
不要纳妾好不好——这一句冷懿生到底没敢浑水摸鱼地问出来。她太贪心了,已经是锦衣玉食的太子妃,却还想要更多,也不想凭什么。
“乖。”兰贺摸着她的后脑勺,抚慰的口吻和动作都温柔得一塌糊涂,连他自己也没发觉。
“殿下,你会不会一直对我这么好?”
“我会。”
她问什么,兰贺就答什么。
冷懿生几乎不敢相信,哼哼唧唧,慢慢平静。
“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吗?”
“嗯?”
“我闯祸了……”
冷懿生这时才想起来,皇帝拿着小石头问罪的情形,那架势,分明是要砍人头,而她居然完全忽视了。
怪只怪兰礼,他什么都不做,站在边缘都像个太阳一样刺眼,刺痛她的理智。
冷懿生从兰贺怀里挣脱出来,抱着脑袋沮丧,“殿下,我闯祸了,我死定了……”
兰贺抓住她两只手,与她对视,从她哭得红肿莹润的眼睛里,再没看见阴霾,有的只是想要摆脱罪责的躲闪。
她这样子,就好像好起来了一样。
兰贺知道根本没有。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你死不了,石头又不是你砸的。”
冷懿生诧异,“是我砸的呀!”
兰贺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而后朝合上的房门叫了钱依山一声,不一会儿,钱依山就推门进来。
“钱依山,暮春苑的事怎么了结,你说吧。”
钱依山看了冷懿生一眼,心里啧一声,心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