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现在夏菊花竟提出要给红小队送表扬信,说不动心是假的,可几次跟夏菊花交锋一直没占到便宜的教训,让夏队长怀疑夏菊花的动机:“你这是想拉拢腐蚀革命小将。再说我帮你们家追回钱来,也不是冲着你,用不着你写表扬信。”
得,算自己没说。夏菊花本就是顺嘴一说,夏队长不同意她干脆闭嘴——红小队大张旗鼓的跑到平安庄来,有要紧的事儿自会说出他们的目的。
不说,不说就是没要紧的事!
“夏队长,我听说你们平安庄一直在漏粉?”夏队长见夏菊花竟然没劝自己收下还没影的表扬信,心里又觉得憋屈了。他的原则一向是自己憋屈,别人也别想好过,直接不阴不阳的给夏菊花来了一句。
夏菊花心里一紧,面上挺平淡的说:“对,正好趁着冬天地里不忙,让大家把红薯漏成粉儿,免得开春了窖里热,把红薯捂烂了可惜。”
“你们平安庄自己才分多少红薯,怎么快一个月了还没漏完呢?”夏队长紧逼不放。
夏菊花继续摆事实:“夏队长你一直关心革命群众,还能不知道咱们农村都是亲戚套着亲戚。谁家亲戚听说有这种储存红薯的好办法,扛着自家的红薯找到平安庄,让帮着漏点儿粉,社员们还能不帮忙?”
是,我们自己生产队分的红薯是漏完了,可也没哪条规定说不能给亲戚帮忙。贫下中农之间互相帮助,有错吗?
夏队长的脸已经阴的不能看了:“那你们自己生产队的生产任务,就不用完成了?”
“谁说的?”夏菊花突然严肃起来:“夏队长,不管是谁又向你举报我们平安庄,我都敢跟他对质。我们平安庄的生产任务,不说走在全公社前头,可在平安庄大队却是最先完成的。”
“夏队长,你咋等在这儿呢?”林主任远远就见平安庄村口站着人,连忙快蹬了几下,发现竟是公社红小队的人跟夏菊花在说话,忙开口招呼一声,要替夏菊花解围。
跟夏菊花打完招呼,象是才发现红小队队长一样,林主任笑着点头:“夏队长你也在呀,是不是跟县供销社的领导们一样,听说平安庄社员们利用冬闲时间抓紧副业生产,来取经了?”
刚被夏菊花怼的无话可说的夏队长,听了林主任的话心跟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却知道林主任现在到县供销社工作,不是他一个公社的红小队队长能轻易得罪的。
有心想再说几句狠话吓唬一下夏菊花,跟林主任一起来的供销社领导,已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见林主任停下,也都刹住车下来,等着林主任介绍。
林主任多面面俱到的人,先拉着夏菊花走到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面前,笑着说:“夏队长,来,介绍一下,这是县供销社郑主任。郑主任听了我的汇报,对咱们平安庄生产队的副业生产十分关心,一定要来实地考察一下。”
“欢迎你,郑主任。”夏菊花学着上辈子电视里头的话,拘谨的跟郑主任打了个招呼,多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郑主任脸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十分和蔼的跟夏菊花打了个招呼,就跟林主任玩笑着说:“要是知道夏队长一直等着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出发的,是不是呀林组长。”
有这一句玩笑,场面终于松快了一点儿。按理说夏菊花这时候就应该领着郑主任一行回生产队,带着他们参观一下编席的地方,再看看平安庄已经编好的席子,谈一谈下一步的收购价格。
可现场却还有一群来意不明的红小队,夏菊花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也带到生产队去,只好看了夏队长一眼。
夏队长憋屈呀,自从当上红小队从来没有的憋屈!如果是在运动初期,红小队的全盛时期,他管来人是公社供销社的还是县供销社的,看不顺眼先批/斗了再说。
可现在红小队的全盛时期已过,红小队的经费都得由公社革委会下拨。而公社革委会除了正常经费,有一部分收入来源就是供销社收购土产的差价,哪怕身为红小队队长的夏队长,也不得不向五斗米折腰了。
认不清现状会没有经费,认清了现状则是让人无力的恼怒!
“我们也是听说年前各生产队有人偷鸡摸狗,所以才各处转一转。既然平安庄没出现这样的事儿,那我们就不进村了。”想着经费,夏队长不得不违心的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夏菊花除了感谢红小队对平安庄生产队的关心,还能说什么?反正她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感谢的干干巴巴,红小队应该也不会挑礼。
等红小队的人灰溜溜骑车走了,郑主任才感叹似的说:“夏队长带着社员搞副业,也不容易呀。”
都是明白人,不容易在哪儿,心里都有数。
夏菊花想起妇女们的期盼,先铺垫一下:“多谢郑主任理解我们的难处。主要是秋天大家一火心的把苇杆割回来了,堆在那里只能来年烧火,太浪费了。大家就想办法多编点儿花样,也好过年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就是咱们农民一年一人只有一尺布票,大家虽然挣了点儿钱,想买布也不容易。”
对于郑主任这样的老油条来说,夏菊花这点儿小小的铺垫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儿,可他没的揭穿,反而顺着夏菊花的话说:“没办法,谁让现在国家的生产力有限,大家只能一起克服一下。”
官腔,这绝对是官腔。夏菊花看了跟在一边的林主任一眼,林主任默默推着自行车没任何表示。
“郑主任,要不咱们先到生产队坐一会儿,喝点儿水暖和暖和?”夏菊花没有跟当官的打交道的经验,眼看着林主任提供不了帮助,企图用自己的热情感化郑主任。
人家郑主人是个踏实工作的领导,拒绝了夏菊花的邀请,非得要先去场院里看看妇女们是怎么编席的。
看就看吧,夏菊花跟妇女们打过招呼,让大家今天都穿的干净一点儿,给县里的领导留一个好印象,所以并不怕郑主任参观。
没等靠近苇墙,妇女们说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郑主任笑着评价:“大家劳动热情挺高嘛。”
那是,都知道你们今天可能来拉苇席,还会付现钱,热情不高才怪呢。夏菊花上前推开苇墙上留的门,请郑主任一行进去。
场面还是那个场面,不过地上散乱的苇杆特意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显得井井有条。郑主任不时的点头,慢慢踱着步子,一张一张看着妇女们手下正在成形的苇席。就见场院里的妇女们一个个手指翻飞,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
“同志,你几天能编一张席呀?”郑主任走近李招弟,生怕吓着她一样,小声而缓慢的问了一句。
大家早就发现队长带着人进来了,都想抬头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城里人跟农村人哪儿不一样。又都记得夏菊花的嘱咐,强忍着编手上的席,只用余光看着几双鞋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跟别人一样盯着皮鞋看的李招弟,没想到有一双黑皮鞋停在自己面前,还小声的问了自己一句话。他问的是啥,自己应该咋回答来着?
李招弟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抬起眼睛看了问话的人一眼,马上求助一样看向夏菊花。
听清了郑主任问题的夏菊花,心里十分紧张,她可是跟林主任说大家得三天才能编一张席,想来林主任已经向郑主任汇报过了,所以他才冷不丁提出这样的问题。
要是李招弟跟自己说的不一样,怕是所有苇席的订价,都会重新考虑了吧?
郑主任就站在一边等着答案,现在并不是提醒李招弟的好时候,夏菊花紧张的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安抚的冲李招弟笑了一下:“郑主任是在问你,几天能编好一张席。”
第68章
李招弟整个人都是慌的,夏菊花心里跟着没底,场院里其他妇女恨不得郑主任问的是自己。
因为李招弟太老实了,老实的从来都不会撒谎,哪怕把话留一半都不会。所以夏菊花悄悄让赵仙枝常仙草等人跟编席的人说编席需要的工时,大家都默契的没有通知李招弟。
就怕她一紧张,反而让人发现她撒谎。
偏偏郑主任头一个问的就是李招弟,还一直观察着李招弟的反应。李招弟呢,手搓了搓衣角,又拉了拉衣襟,再抬头飞快的看一眼郑主任,好一会儿问的是夏菊花:“队长,是不是因为我编席慢,所以你不想让我留下来编席了?”
说完,李招弟的眼圈都急红了:“队长,我知道这回的任务重,我一定好好编,要是在场院里编不完,我拿回家编去行不行。你就让我留下来编席吧。”
翻来覆去,李招弟就是不回答郑主任的问题,而是强调自己会好好学着编花样,会加快进度。可惜她的语言是贫乏的,保证的话也就那么几句,听多了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夏菊花有些不好意思的向郑主任解释:“郑主任,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天天就知道埋头干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会说话,让你见笑了。”
郑主任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领导,哪怕从李招弟嘴里没明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她怕自己编的慢被赶回家,还是听懂了。
于是郑主任白净的面庞上温和的笑意一直保持着:“理解,能理解。这位社员应该也是担心自己不能加参副业生产,心里害怕。夏队长,你可不能因为我问了一句话,她没回答好,就真的不让她编席呀。”
“这不能。”夏菊花连忙向郑主任保证:“招弟手慢了点儿,可你看她编的席,够细密够光滑吧,收边也收的又紧又平整。这样的席铺上个七八年都不会散边。”
似乎相信了夏菊花的说法,又似乎想安慰一下李招弟,郑主任真的把她编到一半的席拿起来,认真观察上面的花纹,拉家常一样问:“这张席你编了多长时间了?”
“啊?”李招弟这次听明白问题了,有些茫然的看着郑主任:“我从前天就开始编了。”
前天到现在,也有两天的时间了,席才编了一半,跟林主任汇报的每名妇女平均三天编一张席确实慢了一点儿。夏菊花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可不会告诉郑主任一行人,李招弟这张席是前天下午才起的头,昨天整个平安庄的人都放了假,所以李招弟也一天没有编席。
“那是编的不快。”郑主任放下手里的席,开始往别处走,边走边问:“夏队长,照这个速度,完成八百张席的订单,怕是有些困难呀。”
夏菊花很自信的说:“郑主任放心吧。自从上次林,林组长和我说,县供销社可能会订我们生产队的席后,我们的社员一直在编席。前天林组长走后,我们清点了一下,现在已经编好了三百五十张。而且社员们都说了,今年过年她们都不回娘家,统一留在生产队编席,一定不会耽误供销社交给我们的任务。”
“天这么冷,大家能坚持吗?”郑主任很关心社员们的身体。他恰巧走到了赵仙枝跟前,所以不用夏菊花回答,赵仙枝已经开口了:
“领导别担心,我们都不怕冻。只要有苇杆,编出来的席供销社能收,要多少我们晚上不睡觉也编出来。”
太朴实了。郑主任听了十分感动的向赵仙枝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编席就被夏菊花带到生产队。
陈秋生早一步把屋子烧的热烘烘的,让从寒冷的屋外进来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觉得身上马上暖和了过来。
郑主任更是感慨的说:“社员们为了副业生产,真是太受罪了。”
夏菊花即不点头也不摇头,实话实说:“不怕郑主任你笑话,多少年了,社员们头一次见到直接拿现钱结帐的事。虽然现钱到不了她们自己手里,可能给她们记工分呀。”
“往年冬天妇女们没啥活,只能在家里缝缝补补的。男人们地里有活儿,平时挣的工分也比妇女们多,所以对媳妇一不如意,不是骂就是动拳头。”
“可今年我们生产队的妇女,自己编席挣的工分不比男人们挣的少,回家了男人还能帮着烧个火啥的,更不好意思打骂她们,一个个都觉得这日子以前想也不敢想,都盼着把席一直编下去。”
郑主任不由想起在场院里,李招弟不停祈求夏菊花让她留下来编席的情景,觉得自己知道当时那位妇女为啥生怕被赶出场院了。
因此他问了一个夏菊花一直在等待的问题:“夏队长,我听说你们给每名妇女一天记六个工?”
夏菊花这次点头了:“对,一天记六个。郑主任不怕你笑话,我也是个农村妇女,知道现在说是男女平等了,可是妇女们因为自己挣的工分少,要家里多多少少都会受点儿气。就想着,要是妇女们挣的工分能跟男人们一样多……”
理解,善解人意的好领导郑主任,完全理解夏菊花的想法,甚至有些佩服她敢有这样的想法,还实现了。所以他主动给夏菊花找到了理由:
“咱们新社会讲的就是同工同酬,妇女能顶半边天。在城里男工和女工的工资都是一样的,夏队长你在农村敢做出这样的尝试,是在响应上级号召。”
夏菊花被郑主任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的请郑主任喝水。林主任这次来到平安庄,一直以郑主任为主没说啥话,现在才开口:“夏队长这么做,不光响应了上级号召,还解决了咱们供销社土产品种短缺的难题呢。”
郑主任连连点头:“小林说的没错,的确解决了我们的难题。是这样夏队长,刚才咱们生产队编席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工作环境太艰苦了。为了完成任务,社员同志们受了这么大的罪,还主动放弃回娘家,我们供销社十分感谢呀。”
只要每张席的价格上去了,感谢什么的都可以往后放一放。
夏菊花不会被一句好话收买,静静的看着郑主任等待下文。好在郑主任实地考察只是确定一下平安庄的生产能力,大体的方案是早就在县城里商量好了的:
“当然我们县供销社也不能让广大社员白白受罪,所以决定从这次起,每张双喜席和福字席的收购价格,提高到两块七毛钱。”
说到这儿郑主任停顿了一下,不出意外的从夏菊花眼里看到了惊喜,心情大好的接着说:“而夏队长你新编的四季平安席,考虑到时间成本,供销社决定收购价格为三块一毛钱。你觉得可以吗?”
“时间成本?”夏菊花脸上的惊喜还没退去,眼神已经被郑主任冒出的新词弄得茫然。这份茫然大大提高了郑主任的优越感,耐心的给夏菊花解释:
“时间成本,简单的说就是你原来编一张福字席用两天,编一张四季平安席就得用三天。可是生产队每天都得给你记同样的工分,是不是编四季平安席得比福字席记的工分多?”
夏菊花了然的点头:“对,可不就是这个理儿。我都跟林组长说了,要是四季平安席还跟福字席一个价,我们可不编了。划不来,白搭工夫。”
林主任无奈的看了郑主任一眼,才开口说:“夏队长,咋是白搭工夫呢。郑主任这不是说了四季平安席三块一毛钱一张嘛。你们还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出来,咱们供销社能帮助解决的也可以想办法。”
向一个农村妇女低头的事儿,再和蔼的领导也不会做,林主任说这番话正合适——不是看好夏菊花的四季平安席,郑主任是不会在年前大忙的时候,特意来平安庄考察的。
考察是考察,可县供销社的架子不能倒,一向都是农民求着供销社收购土产,供销社怎么能主动向农民递橄榄枝呢?
哪怕明明已经递出来了,也得让人觉得供销社是出于对农民劳动成果的爱护不是。可夏菊花这个农村妇女,竟然说出替供销社编席白搭工夫,这怎么行?
八百张新花样苇席按时供应,县供销社可是已经向地区供销社打过包票的!包票的内容远不止现有的两个花样,地区也很看好四季平安席,下一步希望得到不少于八百张。
郑主任可能不知道平安庄妇女们编席的速度,一直跟夏菊花打交道的林主任心里还是有点儿数的。对于夏菊花想提高苇席的价格,林主任心里的理解跟郑主任停留在口头上的理解不一样。
平安庄妇女们编席的条件,的确是太辛苦了。农民能挣到点儿现钱的心,的确太迫切了。夏菊花想带着全平安庄的人过好日子的心情,林主任一路看下来太明白了。
林主任刚才的话明面是是在替郑主任解围,实际上是在暗示夏菊花有什么要求的话,可以当着郑主任的面提出来。比跟他一个小小的采购组长提,有用得太多。
以林主任对夏菊花的了解,她应该能听明白自己的暗示。
夏菊花的确听懂了,脸上的笑十分真诚:“三块一一张席,一张席生产队能挣三毛钱……行。郑主任你放心,编完这八百张席我们就开始编四季平安席。”
郑主任脸上神情刚松动了一下,夏菊花脸上的笑却收了起来:“就是眼看着要过年了,大家不可能一直编席,也得忙活忙活过年的事儿。唉,郑主任你不知道,我们农民别的不愁,就是愁手里有钱没票,想买的东西也买不到。”
一句话成功的让郑主任的眉头又收拢到了一起,看了林主任一眼才问:“那社员们都想买些什么东西?”
“对郑主任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有些人家想娶媳妇,需要个暖壶脸盆啥的,还有想着过年给闺女做件新衣裳。”可能夏菊花觉得这么点儿小事,还要向县供销社的主任说,十分不好意思,最后的声音几乎低的听不见。
郑主任的本来紧绷着的心情猛地放松了。对农民来说买暖壶脸盆都需要工业票,那东西想淘换起来千难万难。可对县供销社来说,虽然也算紧俏,可还是能均出十个八个来的。
至于布,那就更不用提了,哪级供销社不会收到运输过程中弄脏或是划破一点儿的“处理布”?反正都要处理了,处理给谁不是处理呢。
郑主任和蔼的笑了:“林主任,这事儿你记一下,咱们供销社不能只想着让社员替咱们完成任务,也应该为社员分忧。具体平安庄生产队需要多少物资,能不能均出来,咱们回县里再定。夏队长,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行,当然行。夏菊花刚才说出暖壶和脸盆这两样,完全是想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落脚还在布上。现在连暖壶和脸盆都有可能解决,她脸上洋溢的笑收都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