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他的牙已经掉的没剩下几颗,嚼起东西来有些费劲,好一会儿才咽下去,向刘大喜说:“挺实成。”
刘大喜点着头说:“还能不实成?为了这五十亩麦子,光柴油烧了多少。也就是队长嫂子有本事儿,要光靠挑水的话,得减产两成。”
“是呀,刚种麦子的时候,哪敢想今年还有这么好的收成。”五爷摸着手边的麦穗,舍不得把手拿开。
其实跟往年比起来,已经减产了一成多,可跟别的生产队比起来,已经强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再跟别的大队比……算了,还是别比了,真比的话平安庄就树大招风了。
“去把你队长嫂子和陈秋生叫来。”五爷突然给刘大喜下命令。刘大喜连为啥都不问,转身就往红薯地那边走。
等夏菊花和陈秋生被找来的时候,五爷已经自己转到玉米地那边去了,刘大喜没见到人脸吓的煞白,喊了几声听到他爷回应,才重新转回颜色来。
“爷,你咋自己瞎走呢?”刘大喜想把亲爷拉回家里,让他老实呆着别出门了,刚才那一出太吓人。
五爷理都不理他,指着地里的麦子问夏菊花:“你看看今年一亩能打多少?”
夏菊花早自己估过,一点儿嗑巴不打的说:“咋也能有四百斤吧。”别看天旱,可平安庄的水浇的及时量足,化肥又使的足,跟去年亩产四百五十多斤比不了,四百斤还是能达到的。
五爷点头同意:“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你就打算这么收回去?”
麦子已经泛黄三天,再不收回去就怕掉粒或被家雀给叨了,可听五爷的话头咋不大对劲呢?夏菊花不解的看着五爷。
这一看可把五爷看生气了,明明平时挺精明的人,这点儿事咋想不明白了呢:“你看过小庄头的地没,看过三队的麦子没,他们今年一亩能打上三百斤不?”
那肯定达不到。夏菊花明白五爷的意思了,平安庄从去年开始,就把别的生产队落到了后头,从今年春耕起,农机站的技术员和拖拉机、农技站的技术员都长住在平安庄,他们打的井又比别的生产队多,怕是有不少眼红的等着麦收,要看平安庄一亩能打多少麦子呢。
比别的生产队打的多应该,如果超出的水平不多,那些人会觉得平安庄也不过那样。可要是超的多了,大队和公社会不会又跟以前的李长顺一样,觉得平安庄应该照顾一下兄弟生产队?
此时别的生产队真的出现了断粮的人家,真正意义上的断粮。
不是没有闺女嫁进平安庄的人家,不止一次拖家带口来平安庄借粮,借不到总能全家吃上一顿饱饭。闹的好些妇女不得不充当起了恶婆婆,当着儿媳妇娘家人的面,对儿媳妇呼来喝去,指桑骂槐。或是婆婆的娘家人来了,儿媳妇摔盆打碗骂吃闲饭的老不死的,几次之后来平安庄借粮的人才少些。
毕竟人都是要脸的,大部分人家不太把闺女当回事儿,可也不愿意闺女从此以后在婆家(或儿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
夏菊花不敢想象,如果平安庄粮食只比常年减产一成多的消息传开,会有多少人出现在向平安庄社员借粮的队伍里。
“五爷,那咋办?”
“锄地,锄头底下三分雨,刚才我嚼啦,麦粒还不太成呢,还能在地里多长两天,那就锄锄地,让麦子再长实成点儿。”五爷很有气势的向着麦地扬了下手,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所有麦子都抱在怀里。
姜还是老的辣呀。夏菊花和陈秋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五爷的敬佩之情。
很快,邻近生产队的人就发现,平安庄的社员为了让小麦增产,竟然给已经发黄的麦子又锄了一遍地。他们不光锄地,还人人背着个大筐,不时把锄掉的杂草拾在筐里,生怕被锄掉的杂草重新扎根抢麦子的养份。
该,让平安庄的人仗着公社的拖拉机,天天不是给麦子浇水就是给玉米浇,没啥浇的还给红薯也灌点儿,结果庄稼是长的好,可地里杂草也多呀。眼看着该收麦子,还得再锄一遍地,原来省的那点儿事都找补回来了吧。
等到时候平安庄打麦子,他们非得看看这么伺候的小麦一亩能打多少——水浇的再多,只浇在平安庄地里,还能跟整个承平地区的干旱抗衡?就不信他们不减产。
要是跟自己生产队一样减产的厉害,才叫他们白看了个笑话呢。
邻近几个生产队的人都默默注意着平安庄的麦收,平安庄生产队的麦地终于重新锄过一遍,又过两天,那磨得飞快的镰刀终于派上了用场。
五十亩小麦对于几十个壮劳力来说,也就是半天的活儿,加上运到场院里晾的时间,半下午也就全都摊平到场院里了。
亏得场院现在还没被围起来,要不晾麦子还真得重新压个场院才行——晾粮食得通风,扬场更得通风,要不一扬扬自己一身,谁也不爱干这个活。
麦子一开打,李长顺就跟五爷俩坐在场院边上看着,不停的吆喝着让大家别惜力,打的干净点儿。五爷还问:“地里有人去拾麦穗了没?”
刘大喜看了李长顺一眼才小声说:“有人去了,七喜他们几个也在那儿看着呢,不会让别的生产队的人捡去。”
李长顺眼睛盯着慢慢堆高的麦堆,仿佛没听到刘大喜说的话。五爷表示自己听到了,不光听到了还告诉刘大喜:“跟你队长嫂子说,是得让人多看着点儿。今年粮食金贵,不能跟往年似的谁捡算谁的,那都是平安庄生产队的。”
很想把亲爷捂住的刘大喜,在五爷的瞪视下不得不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你还不快去,我在这看着也就算了,我是个老废物啥也干不了,只能在这儿看看热闹,你也跟我这偷懒干啥?一天白给你记那老些工分了。”
刘大喜不想理越来越不讲理的亲爷,跑去找夏菊花传达五爷的重要指示去了。李长顺终于把眼睛从麦堆上移回五爷的脸上:“你今天说话咋杂枪带棒的,中署啦?”
“你才中署了呢。”五爷没好气的指了指麦子堆:“你看看,五十亩地才打了多少麦子,从七零年以后咱们打过这么少的麦子吗?今年折腾的不轻吧,又打井,又挑水浇地,化肥上的也不老少,可这么点儿麦子,能够交公粮吗?!”
“唉,费这么大劲,也这么大力,种一季麦子自己吃不上一口,我凭啥不能说两句?”五爷掏出烟袋来,看看身边的麦秸,又别回腰里。
本想说平安庄的收成已经,那一堆麦子交公粮富富有余的李长顺,默默闭了嘴,等待着过称的结果。
亩产三百六十一斤!
正如五爷所说,自七零年以后,北部平原的小麦亩产已经达到了四百四五十斤,平安庄今年的小麦足足减产了两成多!
听到结果后五爷转身就往家走,李长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啦,刚才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小庄头前天打麦子,才收了三百零二斤,三队更少,二百八十多斤。四队五队还没开镰,估摸着比三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受的罪,跟平安庄人能比吗?”五爷一脸不愿意接受现实的神情:“从春到夏,平安庄的人歇过一天没?”
是没歇过,可别的生产队的社员,也天天长在地里不是?李长顺觉得五爷现在有点儿老不讲理,由着他走了。夏菊花直到五爷走开,才心虚的过来跟李长顺打招呼,小心的问:“五爷生气啦?”
李长顺有些同情的看着夏菊花,问她:“这几天他脾气都这样啊?”
夏菊花心有余悸的点头:“看到我就没好脸色,觉得我把人使的太狠了,结果才比别人多打了一成粮食,这回更该有话说我了。”
说完夏菊花更犯愁:“大队长,你看要不我们把麦子给各家分点儿?也好让大家见见正经粮食。”
“那到时候公社让交公粮咋办?”李长顺也愁的慌:老农民种了半年地,结果打上麦子来一点儿也分不到手,一说起来,不管是大队长还是生产队长,个个愁的头发白一片。
第89章
“公社不是没来通知让交公粮嘛。”夏菊花许是这几天被五爷念叨的烦了:“天这么旱,咱们大队能有眼前这些收成,全仗着各生产队都打了井。可没打井的那些大队,那麦穗都是瘪的,一粒麦子也打不下,拿啥交公粮?”
大家现在都在灾区,凭啥别人打不下粮食可以不交公粮,平安庄大队自己想办法出力气抗旱,有了收成就得交公粮?要不是夏菊花记得上辈子机井的位置,他们大队也打不下粮食好不。
五爷气愤的老脸又在李长顺的眼前晃过,他咬了咬牙说:“行,你先按着往年给大家分点儿麦子。生产队剩下的,就算不够交公粮,也别差太多。到时他们非得要的话,就交红薯!”
“我听大队长的。”夏菊花对李长顺的这个决定分外拥护:“等麦子晾干了我们就分。”
麦子晾干再分的话,去了水份分到社员手里能多上几斤,李长顺当没听出夏菊花的私心——都同意让他们分粮了,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总得给社员点儿指望,才能让他们继续伺候还在地里的秋庄稼不是。
既然同意平安庄分麦子,李长顺就要去通知另外四个生产队也往下分,免得他们说他偏向平安庄。
一帮没良心的东西,他究竟偏向的是谁!
眼里没了李长顺的身影,陈秋生笑嘻嘻凑过来问:“队长,是不是能把前头打的那些麦子拿出来了。”
当然得拿出来,社员们最后一遍锄地就是为了把全熟麦穗间隔着掐下来,这几天全仗着妇女们一点儿点儿搓下粒来,再不晾的话长芽子才叫白费工呢。
一筐筐已经脱了壳的麦子,从生产队抬到了场院,混进刚才完称的麦堆里,足足把麦堆扩大了一圈。这才是平安庄小麦的真正产量:亩产四百零九斤。
加上被瞒下的一成麦子,平安庄每名社员分到了三十斤,自然个个眉开眼笑。有性子急的人家,当天就磨面蒸起馒头煮起了面条,就着前几天买肉炼出的荤油,吃的喷香。
五爷先没吃孙媳妇给擀的细面条,来回在街上走动着,大声吆喝:“都想想自己咋能吃上这口白面的,别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见谁跟谁胡咧咧。要是让人知道了,你家孩子、爹娘嘴里的白面都得让人端走,你好受不好受?”
刘大喜无奈的跟在亲爷身后,心里想的是,自己咋就是大孙子,要是跟二喜他们似的上头也有个哥哥,跟亲爷一起得罪人的事儿,他就能躲过去了。
“五爷,这是大喜媳妇没伺候好你,你出来骂闲街来啦?”有不怕死的跟老头儿开起了玩笑,刘大喜冲人扬拳头人家也不住嘴:“要我说你是该骂两句,要是听不着你骂街,我这馒头吃着都不是味儿。”
“滚蛋。”刘大喜向人嚷:“等你媳妇再去磨面的时候,看我不给她扬把沙子。”
五爷不管大孙子咋跟人吵嘴,自己把平安庄三条街都走遍了,才心满意足的回家吃已经坨了的细面条。坨了它也是白面的,还用浑油炝了锅煮出来的,吃起来就是香!
香过嘴之后,田间管理的活计更重了:得把麦地快点刨出茬翻了重新打垅,地里种上生长期短的荞麦,还要继续扯红薯秧,给玉米、高粱除草,整个平安庄的人继续挣命似的在土地上挣扎。
别的生产队的人不是没说过酸话,认为平安庄人这么挣命,麦子才比自己生产队多打了一成,那秋庄稼怕是也同样好不到哪去。
既然收成一眼都能看得到,何必还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这些酸话平安庄的人都当成了耳边风,也成了他们抵挡那些八杆子打不着亲戚上门借粮的借口。对于自己真正的娘家人,嫁到平安庄的妇女们会悄悄补贴几块钱,同样不敢送粮食——自己的娘家也有亲戚,传出平安庄粮食打得多的话,不是闹着玩的。
人忙碌起来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秋收的时候。这些日子夏菊花没有离开平安庄,一心扑在地里,不知道别处庄稼长得怎么样,只看到平安庄的粮食就算不说丰收,可也足够支撑到来年,心里说不出的欣喜。
再没有什么比经过自己的努力,让原本饥饿笼罩的村庄人人有饭吃,更让人感到满足的了。
不是只有她一家不挨饿,而是所有跟夏菊花一起奋斗了一年的平安庄人,都没有挨饿。七奶也没有在夏天的时候死去,反而一天精神头十足,带着刘红玲几个琢磨着咋编出更好看的东西来:
平安庄送到区供销社的蓝子和苇皮编的公鸡,都被挑选到了博览会上,还被一抢而光,现在不止县供销社,就连区供销社都直接给他们下订单了。
让人犯愁的是,今年湙河的水因为天旱,似有若无,导致往年河边茂盛的苇子全长的瘦巴巴的,让人提不起精神割。
好在这么瘦巴巴的苇杆,对编席来说不够材料,可对编小蓝子和大公鸡来说足够了,夏菊花就计划着等秋收完了,依然组织社员大量割苇子。
现在当然得把粮食收进仓库里最要紧。
这回不用五爷提醒,夏菊花就组织社员钻进玉米地,按照每九棵玉米、高粱掰(掐)一个的比例,早早把粮食收进五爷家里。
这两样作物长得高,悄悄收起来可比收小麦容易掩人耳目。加上外围的没让人动,深处的情况谁能看得见呢。邻近三队和小庄头的社员早已经对平安庄的人天天长在庄稼地里习惯了,要是哪天他们不出现在地里,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呢。所以平安庄这一次提前藏起收成,并没有被人发现。
等产量出来的时候,明面上平安庄的产量跟小麦一样,只比小庄头高出一成多点儿,又被小庄头的社员笑话吃力不讨好。
“你们别笑话人家,红薯还没收呢,你们咋就知道人家红薯长得也这样?”李大牛这次没站在自己社员一边,他就是觉得平安庄的产量不应该只有这么多。
提到红薯小庄头的人都闭了嘴。除了那些真见不得人好的,谁都得承认自己生产队的红薯秧,是从平安庄那里分来的,咋种也是平安庄的人教会的,甚至今年生产队红薯比往年种的多,同样是学的平安庄。
多亏了红薯种的多,加上夏菊花指点着打了三眼井,秋天才让人多少有些指望,要不他们这些人都得把脖子扎起来。就这还笑话人家平安庄出力不讨好,是个人?
觉得自己生产队的社员不是人的李大牛,又走到两个生产队相接的地头。紧挨着的几垅地里的红薯,看不出有啥区别,可越往离自己生产队近的地方看,两边红薯的长势区别越大。
幸亏现在红薯秧都开始打蔫了,要不对比会更明显。李大牛心里这样想着,没忍住蹲下扒拉出起自己生产队的红薯来。
一棵红薯秧下,足足长了四五块比成□□头还大一圈的红薯,比起往年来没差多少。
这东西真耐旱,是李大牛的头一个念头。别的地里是不是也能长这么多、这么大?是李大牛的第二个念头。等他在离平安庄地更远的地里扒拉了一棵红薯,发现只长了三个成□□头大小的红薯,心里有数了。
刚才那棵分明是借了平安庄浇水的光,才长得那么多那么大!
这下子平安庄又该漏粉儿了吧?李大牛心里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最要紧的一个就是让自己生产队的社员一句平安庄的酸话都一不许说了:就算平安庄别的庄稼收成都只比小庄头高一成,可人家的红薯足够碾压小庄头。
平安庄的红薯,在这样干旱的年景下,的确算得上丰收。夏菊花她们也没想过隐瞒红薯的产量:一来红薯长在地里,一刨一个坑太明显,想瞒也瞒不住。二来平安庄人拼命一年,总不能一点儿成果也没有。
来年他们还想得到更多的生产物资呢,要是公社或县里发现向他们倾斜物资的结果,没比不倾斜的生产队好多少,下年光是不让薛林两位技术员来平安庄,那损失就够大的了。
粮食归了仓,大队就一天一天的开起会来,不为别的,为的是今年的公粮咋交。
“现在公社还没下通知,咱们别自己巴巴的把粮食都交上去。”几个生产队长意见空前一致。
李长顺却摇头:“交公粮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不交公粮你们拿啥给社员分红?”每年交公粮的钱,可是生产队最大的一笔收入。
几个队长一齐看傻子一样看着李长顺,在这样的年景里,吃饱就是所有人最大的愿望,把粮食捏在手里和手里拿着钱买不着粮食,还用比较选哪一个吗?
李长顺被看的直拍桌子:“你们现在不把公粮交了,全都分给社员,等公社下通知的时候,你们拿啥交?”普通社员交不交公粮不打紧,生产队长无不成任务,能跑得了?
两边的意见就是达不成一致,会就每天得开,然后大家吵吵一顿,连点儿新词都没想出来,就到了该吃中饭的点儿,除了散会还能咋办?
李长顺气的把夏菊花单独留下来,夏菊花恨不得自己病上一病:“大队长,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别的生产队都不交公粮,平安庄图表现带这个头。
“咱们好歹有点儿收成,别的大队能把种子收回来就算好样的。”李长顺眉头就没松开过:“要是都不交公粮,县城里的人吃啥?”
你咋不放眼全球呢?
夏菊花心里嘟嚷一句,嘴也没闲着:“去年咱们可支援灾区来着,现在咱们受灾了,总不能没人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