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陆郁一怔:“无事了?”
那人低声道:“江公子已被恩旨拔擢,不需户籍便能科举。这是东宫的命令,您不晓得?”
“殿下?!”陆郁皱眉:“殿下怎会晓得此事?”
江诺是昨日出的事,不过一夜而已,他这个姐夫都还不知晓呢。
“您还不知?刑部想给东宫通风报信的人多着呢。”那人笑道:“想来殿下知晓江姑娘和您有渊源,此事传到东宫后,殿下随即就下了谕旨,为您解忧呗。”
太子素来体贴,如此做似乎也不足为奇。
陆郁望着满地被夜雨打落的叶,忽然道:“殿下……昨夜一直在东宫吗?”
第55章 疯狗
那官员被问得一怔, 笑道:“殿下的行踪,下官怎好得知呢?”
这句话倒让陆郁如梦初醒,身为臣子, 他如此打探主君, 已有不敬之嫌疑。
他轻咳一声, 将纷扰的思绪压在心底, 遮掩道:“随口一问,僭越了。”
陆郁怀着心事,缓缓走到国子监, 朗朗读书声传来,江诺正和同窗们上课,想来还不知情,陆郁在课室外踱了几步,吩咐国子监的官员先莫要将绫枝一事告与江诺, 便匆匆离去了。
这些年他愈发沉稳,在太子身边呆久了, 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可如今走在街头,望着茫茫然的人群, 心头浮现的痛意却几乎让他无法迈步。
“定舟。”沈千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在此地?殿下派人去陆府寻你呢,若不是我恰好看到, 我们还不知去何处寻你。”
“殿下?”陆郁怔忡片刻才道:“殿下找我有何事?”
这些□□廷里本无事, 可李御宣召他的次数倒是比往日还勤。
陆郁知道如此想甚是无理, 可他忍不住的心生怨怼,沈千章听他如此问, 倒是未曾直接回答, 有些支支吾吾道:“这我倒是不晓得, 不过殿下对你向来恩宠,想来又是有恩典了吧。”
陆郁不由得想到,若是昨日……若是昨日李御并未宣召他,也并未开恩允家人探监,那他定然会在枝枝身边,枝枝也不会……
他缓缓握拳,只得暂停调查绫枝遇难之事,沉沉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觐见。”
*
东宫正殿,李御微微闭眸,把玩着手中的羊脂玉串,这是大相国寺主持开过光的上好美玉,据说若常年佩戴,可保百病不侵,逢凶化吉。
他低眸望着那如月光倾泻凝结的美玉,似有心事。
李御身旁的冯公公一直是跟随太子的老太监,此时不住的偷偷看向沉静思索的李御,冯公公知晓自家主君平日并不信神佛之说,今日却不知为何,半阖着眸子没好没歹的把玩这玉串半晌,连个吩咐也无……
正思索间,已听太子忽然开口道:“今儿个李太医怎么说?”
“啊……”冯公公乍然没想到李御会如此问,但稍一转念,已经明白主子是在说何人:“李太医说是寒气入体兼受惊所致,再加上心头郁结,忧思过度,情绪过于激荡……”
冯公公看了眼自家主子发黑的脸色,低声道:“总之啊,江姑娘那咳疾不需用药医治,只要小心将养,愉悦身心,不必服什么药就能转好。”
李御听罢,冷哼一声。
忧思过渡,情绪激荡……照太医所言,他才是罪魁,若要她见好,还要愉悦她的身心?!一个有眼无珠,屡次冒犯自己的罪人,留她一条性命在,也是对她还有几分兴致,想要讨回曾经她欠下的债罢了!
李御冷声道:“什么庸医,倒不如每日灌几碗药下去清净!”
若是灌药能让她好也成,省得跟个肺痨似的,每日咳得他心烦意乱。
冯公公怔了怔,他知道这位主子向来是冷心的脾性,这次破天荒在东宫里放人,还以为是动了情思,没曾想一出言还是如寒冰般,让人不知如何接话,冯公公赔笑道:“既如此,不若让江姑娘高兴高兴,若是姑娘高兴了,咳疾好了,也能更好的伺候主子。”
李御冷笑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姑娘笑逐颜开的模样,她看到陆郁高兴着呢!巴巴笑着跟在人家身后,叫着荷花妹妹梨花哥哥,两个人还一路笑着编柳环……
一到自己宫里,倒是又咳又喘,没个人样儿了!
“让她高兴?”李御冷声道:“她就是高兴得时候太多了。”
多得让他心烦,让他胸闷。
李御冷冷扔下那玉串,沉着脸往东宫后头的偏殿走,众人皆低头屏息,躬立两侧。
还未走近,便看到那纤细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声声咳着,似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李御隔窗看着那身影随着咳声一颤一颤,心头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烦闷。
自从江绫枝和陆郁重逢,他知道那不过是场阴差阳错后,心头的沉闷痛意便未曾消散过。
他断定将绫枝掠到东宫,看着她备受折磨,眼底无光,生不如死后,他便会痛快。
可明明人也掠来了,也病恹恹没活儿气了,他却只痛不快。
若是国事也罢了,总有头绪知道该如何下手,可李御如今却不知,究竟要如何做……
“你去找几个苏州的厨子,会做淮扬菜的。”李御盯着窗纸上那纤细的影子,深吸一口气:“再……再找几个苏州籍的宫女伺候她。”
冯公公笑道:“老奴明白,若是江姑娘知道,也定会谢殿下恩典的。”
“谢恩?”李御嗤笑道:“人家的架子大着呢。”
小姑娘平日娇娇柔柔吴侬软语,自从被捉到东宫倒甚是倔强,先是要来了衣裳,穿上去后便死也不脱,身子虽虚,却每日蜷缩在椅上一脸警惕,就连睡觉也穿得齐齐整整。
都三日了,还是如此。
李御推门进去,果真看到那碧色身影坐在椅上,未绑起的青丝顺着肩头倾斜而下,小姑娘蜷缩着抱着膝,弓起来的身子随咳嗽轻颤着,脆弱又凄凉。
李御瞧了一眼,淡漠着坐在椅上:“可笑,若孤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你这样子能有用?”
他是真心觉得可笑,笑她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绫枝将埋在膝头的脑袋抬起来,泪光盈然坚韧:“请殿下放我回家。”
她到了东宫后,只要开口,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七个字。
“回家?”李御缓缓伸手,抚着她绸缎般的长发,冷笑道:“谁不想回家呢?可惜孤从很小的时候就没家了。”
“不过孤倒是不难过,生来在世,早晚有一日会回家。”李御的掌心从她的长发缓缓滑到她的脖颈处,微微用力强迫绫枝看向他,轻飘飘道:“殊途同归,一抔黄土,坟茔才是最后的归处,你若再说回家,孤不介意先送你一程。”
这当然是吓唬绫枝的,本意是想让她听话,谁知绫枝抬起清亮的眸子,坚定道:“殿下,请放我回家。”
对太子方才的命令置若罔闻,绫枝这态度倒有几分挑衅之意,李御不怒反笑,稍一抬手道:“好——不过,孤倒记得你还有个好侍女吧,叫什么清露的。”
李御含着笑,将绫枝的颤抖尽收眼底:“就让她先给你探探路吧。”
话音刚落,绫枝便听到清露凄切的哭声响起:“姑娘,姑娘……”
自从那雨夜后,这还是绫枝第一次看到清露,她头发散开,满脸都是泪痕,正被几个金吾卫如提小鸡般提在手上。
绫枝怔忡的面庞上终于有了松动:“清露……你……”
她跌跌撞撞的身影恰好落入李御怀中,李御顺手一捞她的纤腰,已将她牢牢掌控在怀中,绫枝还未回过神,便听到太子的命令淡淡响起,连声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将人拉出去杖毙。”
清露一声声喊着姑娘,却被那些人毫不留情的用力拖走。
绫枝想要挣扎着去拦住,全身的力气却如同被抽干,她颤抖着苍白的唇抬起头:“殿下,此事于清露无关,请您饶她一命。”
外头沉闷的捶打声已破风响起,清露凄惨的哀嚎声也随着风声吹来,李御却置若罔闻,只凝望绫枝半晌,抬手抚上她的唇,轻笑道:“原来你这张嘴,还是会说点别的。”
“殿下。”绫枝冷冷偏头,李御的触碰让她几乎想立刻死去,她冷冷跪下,其实是为了躲避他的指尖:“清露无辜,请殿下放了她,若她身死,民女定不饮不食,随她而去!”
她颤抖着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因了她别无他物,空有一身傲骨。
如今除了拿性命做要挟,她连跑出这扇门的力气都快消散了。
她本以为李御会不为所动,但不知为何,他倒含笑摆了摆手道:“放了她。”
外头的杖责声戛然而止。
“不饮不食,随她而去。”李御打量着眼前的绫枝,微微笑道:“好志气啊,不过在东宫,少吃几口饭倒也不是大事,孤的太医甚多,名贵药材也有的是,百年参千年芝,也能吊着一口气,不过那滋味应该不好受。”
“孤不心疼药材。”李御笑眯眯的俯瞰绫枝道:“江姑娘也莫要心疼自己身子。”
“你……”绫枝想要破口大骂,想要扑上去撕掉眼前矜贵男子的皮囊,但她颤抖半晌,抬起苍白的脸庞,绝望的控诉道:“殿下,都说你爱民如子,民间也对你甚为尊崇,可你竟是如此薄情寡义,喜怒无常,暴戾无度!”
绫枝从未骂过人,她和陆郁是一样的人,骨子里都是江南的温润文气,不过这几句话倒是让李御开怀大笑,他眯着眸,很是愉悦拂过绫枝的唇,轻声道:“不是这张嘴曾说过,孤是好人吗?”
绫枝全身颤抖,用尽全力才强忍着将太子手指咬掉的冲动:“是我识人不明。”
是她错将疯狗认成了神明!
“那就好好看看孤。”李御熟稔的捏起她下巴,不由分说的抬起,缓缓如情人间的絮语:“孤喜欢你这般看着孤。”
绫枝怒目而视,恨不得在那英俊风流的面庞上凿出几个洞来,咬牙道:“是我当初瞎了眼。”
“你这双眼的确不中用。”李御近乎爱怜的拂过绫枝的眉骨,笑道:“不过孤舍不得你瞎了,孤还要留着你这双眼睛,看一场好戏呢。”
绫枝眼前一黑,一阵昏天黑地,她真的绝望了。
为何人在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陌生,不,这就是太子本来的面目。
李御矜贵的笑意,在她眼里,却宛如一场噩梦。
“殿下,陆公子已经往东宫赶来了。”正在此时,有人禀道:“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就赶到了。”
“刚说到好戏,主角就来了。”李御凝视绫枝,缓缓笑道:“枝枝,你是不是也很想见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抉择
陆郁……
这两个字赫然刺入绫枝的心, 让她身子颤了颤,几乎站不住了。
就在前几日,她还曾和他耳鬓厮磨, 如今想来……却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李御眯眸, 眼前的小姑娘听到这名字后, 明显和方才不一样了, 眸中透出三分慌张,三分羞涩,还有两分希冀和绝望……
看来, 她从未曾心死,此前自己的一番苦心,倒是付之东流,不过李御面上倒丝毫不见恼意,低声嗤笑道:“想他了?”
绫枝控制不住的红了眼圈, 如今江诺已无事,她最牵挂的便是陆郁了, 她也知晓陆郁并非如她记忆中那般完美无瑕, 可这偌大的世间,谁又是所谓完美的呢?
陆郁全心全意的待她好, 知冷知热心思纯正,这就足够了, 在她心底, 她早已是陆郁的妻……
绫枝冰冷的眼眸忍不住直直射向李御, 冰冷的指尖轻颤,若非这疯子……若非这个疯子, 她如今早已和陆郁厮守, 是他……是他把自己前路黯淡的光芒尽数熄灭……
绫枝只恨自己力量太单薄, 否则宁为玉碎,她也要扑上去和他来个了断。
可如今她却只能蜷缩着身子,任由李御如摸猫抚狗般拂过她的青丝,男人的力量极为隐蔽,明明是那般随意矜贵的人,一只手轻轻摁住她的肩头,就能让她上半身无法挣扎半分,力量的悬殊差异让绫枝坠入绝望的深渊,莫提东宫森然严密的守卫,只太子一人,似乎便是她无法挣脱的永久禁锢。
“无妨,他已经在路上了。”李御心满意足的眯起眸子,肆无忌惮的抚着从前只可远观的青丝:“以后他来觐见,孤都让你瞧见,可好?”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有几分世家贵族骨子里的温润有礼,好似因了修养,格外在意下位者的意见似的,可绫枝却觉得全身冷飕飕的,那如山岳般的压迫感让她颤抖着蜷了蜷身子:“不……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