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陆郁沉默着掀开垂着的绸布,那牌位赫然出现,倒惊得陆母退了两步:“这……这是……”
“这怎么是绫枝的牌位?”陆母冷冷道:“你和她非亲非故,还要给她守孝不成?你还觉得这家里安生?竟把这丧气之物往家里带!”
“母亲。”陆郁沉沉开口:“枝枝是我有婚约的妻子,怎是非亲非故?再说,她是因了我才来京城的,出了事,难道你就没有几分恻隐之心吗?”
陆郁向来孝敬母亲,在父亲去后,更是将母亲凡事摆在第一位,从未有过任何忤逆之言,可自从绫枝去后,他一次次对母亲失望。
陆母一滞,她目光掠过那牌位上的字,登时皱皱眉:“阿郁,这是……她怎么成了县主?”
“这是太子殿下的恩典。”陆郁语气淡淡:“不过我已推拒了……”
“推拒了?”陆母皱皱眉:“且不说君有赐,臣不辞的道理,就说殿下待你的这份心——谁看了不眼红羡慕?你竟也能拒了?!”
陆郁望着那牌位,眸底掠过一丝阴暗的自嘲:“是啊,殿下待我的这份心,连我自己都深觉惶恐。”
“所以你更要顺着殿下应了,日后好好报答啊!”陆母叹气:“你怎能当着殿下的面拒绝他的好意。”
太子让陆郁认绫枝当妹,还封她为县主,背后自然便是给了自己诰命夫人的尊贵——太子的做法,和她想的不谋而合,偏偏陆郁却不明白他们的苦心!
“母亲,儿知你心中所想。”陆郁苦笑道:“就算枝枝已不在,儿对她情谊不变,也不可能将她说成妹妹,至于那诰命夫人的位置——”
陆郁闭眸,心中一阵疲惫:“儿以后会有法子替你拿来。”
“你这话可真是……”陆母一滞:“我难道就是那等在意权势之人?!罢了罢了,和你也理论不清。”
陆郁不语,空洞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牌位,目光划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心头再次泛起痛意。
陆母看着怔忡的儿子,皱皱眉又道:“你也该收收心了,就算她生得美,和你也定然八字不合——否则她前脚进了陆府,后脚就接连出事,这也太巧了不是?!”
陆郁眸光渐厉,冷笑着道:“是啊,儿子也想问——为何会如此巧合呢?”
从乍见绫枝到现在,还真是处处皆巧合。
她碰巧是苏朝朝的绣女,那一日恰好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到京城,母亲便恰好落水,他本来已安抚了林家,可偏偏林家子的官位有巨额贪腐,林家又恰好拿到了叔父多年前和卓月来往的证据将叔父送入大牢,自己无暇他顾时,江诺恰来了京城,且又出了事,绫枝深夜求救,恰丢了性命……
一桩桩一件件,巧合得宛如被冥冥中的命运左右着。
陆郁缓缓眯眸,素来清雅的气息渐渐凛冽。
他不信命。
若一切巧合的事看似合理,那一定是有翻云覆雨之人,在暗中操纵,从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为让猎物逃无可逃。
陆郁不知此人是否已得意收网。
因为他尚不晓得,那人的猎物,究竟是何物。
陆郁脑海中缓缓浮现晴柔那日所言
江干巷……
也许去一趟那里,倒能寻到蛛丝马迹。
*
东宫,冯公公忐忑的走进殿门,对着端坐在烛火下养神的李御请了安,才缓缓回禀道:“殿下,江姑娘今儿食欲甚是不错,早上用了燕窝枸杞粥和芙蓉糕,中午的茶香鸡,鱼羹都用了不少,晚间也尝了厨娘新做的饼子,连说是从前吃的味道呢。”
冯公公偷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殿下,赔笑道:“看来这苏州的厨娘,还真是请对了,只要肯用膳,用得香,这身子肯定也能将养好。”
自从绫枝见了陆郁,心头渐渐有了主意,在用膳休憩上从不委屈自己,太子虽无耻至极,在吃食上倒丝毫不委屈她,绫枝有了胃口,乐得多尝尝,只是旁人却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觉得是太子新寻来的几个苏州厨娘对了她的口味。
绫枝的事儿本是旁人来报,但每次都会惹得李御不悦,冯公公琢磨着,江姑娘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他亲自报与殿下为好。
“用膳而已,又不是大事,也用得着这么事无巨细?”不出所料,李御冷哼一声:“给她一口吃食都是孤的恩典,她还敢挑三拣四不成?”
冯公公忙赔笑道:“是,江姑娘入了东宫,真是有福之人。”
李御哼道:“她用了几块芙蓉糕?晚上又吃了什么饼子?”
冯公公笑容丝毫不变:“……芙蓉糕用了三块,晚间吃的是绿茶饼。”
也亏得是他来禀报,否则殿下这么口不对心,阴阳怪气的,谁又能猜中他心思。
李御嗯了一声:“赏这几个苏州厨娘,一人一百两银子。”
冯公公暗自咋舌,不过是做了几顿饭而已,就得了这么大的赏赐,再说赏赐事小,此事落在下头人眼里,便是太子对江姑娘的在意。
这些人一赏,以后东宫上下,那谁还敢不把江姑娘放在眼里?
第59章 黑白
绫枝被囚在东宫的一处宫院中, 所吃所用皆是上等,别说身边人,就连冯公公也笑眯眯的侍奉, 未尝让她受到丝毫慢待。
但只要是她想要试探着走出宫院, 看守的内监便不容置疑的挡住去路。
太子说过让她只着衾衣, 她本觉得只是一句气头上的戏言, 谁知这些时日沐浴后,侍女并未曾给她准备其余的衣裳。
她每日只穿着单薄衾衣,就算这门真的打开, 她也没办法走出一步。
绫枝渐渐看透,她在东宫只有一件事,等待李御时不时的临幸——若他来了,自己便要经受一番羞辱,如若不来, 自己便只能在此宫院内被锦衣玉食的将养起来,等待未知的命运。
还好这几日, 太子倒从未来此地扰过她。
绫枝惦念着清露的伤势, 向身边的侍女打听。
“姑娘从前的侍女吗?”那侍女思索道:“被打了板子,在宫女的住处养伤, 昨儿我还见她了呢。”
绫枝沉吟:“她还能走动吗?若能走动,明日让她来见我。”
说完绫枝便有几分忐忑, 如今她在东宫, 非主非仆, 她也不晓得自己的命令可有人听,太子又许她什么, 禁她什么。
没曾想那侍女答应得倒恭敬爽快:“奴婢今日回去后便告与她, 她也日夜思念着姑娘, 定然能来的。”
第二日一早,绫枝便在宫院急切的等待,那侍女搀扶着清露颤颤巍巍的走进来,绫枝和清露四目对视,绫枝咽下酸涩,轻声唤她:“清露……”
清露一看到绫枝便哭得抽抽噎噎的道:“姑娘……”
绫枝这几日的经历如同噩梦般离奇,对清露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绫枝抚住她的肩头,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都是从小跟着她的,早已如同半个姐妹,绫枝强忍泪意:“你伤要紧吗——是我对不住你……”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这些事儿又岂是我们能做主的,”清露抽抽噎噎:“我就是为姑娘难受,明明已经熬出了头,偏偏又成了如今的情形,若那一日未曾撞见他,若咱们从未给苏姑娘做绣,便好了……”
若绫枝当初未曾遇到那可怖阴冷的太子,也许如今已经和陆郁长相厮守。
绫枝勉强勾起一丝笑意,却透着楚楚凄清:“也许……这真的是避无可避的命数……不说过去的事儿了,你伤如何了?”
“无事,有人照料我,已经渐渐好了。”清露低声道:“姑娘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常的董然吗,他竟然入宫了,如今改名福冉,就东宫当内监,手下还管着几个人呢。”
“董冉?”绫枝略一思索,了然道:“就是董管家的侄子?你小时候,总爱和他一处玩……”
董管家是绫枝家中的老人,他的侄子过来投奔寄住,也没人会说什么,只是之后江家败落,他也不知所踪了。
绫枝偶然也和清露清霜说起过他,本觉得此人聪明,也许能做个什么营生,但没曾想,却是进宫当了内侍。
“如今就是他在照拂我。”清露低声道:“他也惦记着姑娘从前的恩情呢,在东宫也算有了人帮我们,他入宫将近十年了,在东宫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虽说别的帮不了姑娘,但出宫采买些吃食过来还是成的。”
福冉摸不准太子的心思,自然不敢冒然出手相助,但带些东西托清露给绫枝,也是可行的。
绫枝摇头道:“他摸爬滚打到如今这情形,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千万别因我们将他拖下水,你先让他去问问,若上头的人说能带东西,我还真有几件衣料,托他采买。”
清露改日过来便道外头的衣料都可采买,绫枝将银子尽数给了福冉,托他帮忙采买了几块日常的布料。
她既已说了不沾东宫之衣,便定不会毁诺,这银钱是她自己从前赚来攒下的,如今她用这银钱买了衣料,便开始日夜裁做衣裳。
哪怕布衣陋袍,也胜过东宫的万千绫罗。
李御晚间来时,一进殿门便怔住了。
温暖的烛火下,绫枝垂眸,一针一线缝着手里的衣料,暖黄色的灯影朦胧温暖,她乌黑的发随意散落,倒好似平常百姓家的贤妻。
望着这宁静祥和的画面,李御不禁放轻了脚步,绫枝却甚是警醒,立刻抬头望去,瞧见来人,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惶恐,转而凝结成眼底轻蔑和厌恶,她偏过头去,仍专注手上的绣活。
眼眸中划过的情绪,李御都清晰的捕捉到了,他从前只觉得,自己只是想着将绫枝掳掠到东宫,好好惩罚这不开眼的小东西,可如今望着绫枝眸中转瞬闪过的厌恶,李御心中竟止不住的涌起失落和沉痛。
他曾经见过她双眸发亮,满含希冀,奔向他的样子。
他还怀念她梨涡浅浅,唤他御哥哥的模样……
御哥哥……
李御掌心紧握,一股控制不住的戾气再次从心底升起。
有多怀念,就有多可恨!
李御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状若无事的冷着一张脸道:“孤还能少你银钱不成,非要把从前的寒酸气带进东宫,没日没夜的绣?”
绫枝冷冷一笑,看来尊贵的太子殿下倒是忘了他曾经说过什么,不过她却绝不会忘。
她不能从东宫夺门而逃,但至少她能靠着微薄的力量自给自足,哪怕多脱离东宫分毫,都能让那窒息般的压迫感减轻几分。
绫枝不理会李御,低眸继续绣着。
她已经想好了,不止要给自己做两身衣裳,还能让福冉把她的手艺拿到民间去卖,即便身在东宫,她也要活出自己的人样儿来。
“不过孤最喜看你绣物件。”李御静静望着那莹白的侧脸和纤细坚韧的颈,心境出奇的平和了几分:“当时孤住在你小院里,你便常常一人在檐下绣物件,孤还记得你有个书房,墙上有绣,有你的笔墨,那些似乎都是你的愿望……”
“唔……”
尖锐的针扎入指尖,绫枝不由得疼哼了一声。
李御的无心之言,再次深深刺入她的心。
那墙上,的确都是她和江诺的心愿。
盼来京城,盼考中,盼重逢,盼平安……
曾经和李御惊鸿一面,她也曾觉得,是上天怜悯,竟让她的祈祷真的实现。
可如今看来,那只是一场笑话。
还未回过神,微微裹挟松雪气息的手绢,已扔到了她面前。
李御毫无起伏的声线居高临下响起:“裹起来。”
绫枝一怔,微微抬眸,片刻恍惚间,她似乎从李御眸中品出几分焦灼,但转瞬即逝,短得如同她的错觉。
“多谢殿下好意。”绫枝根本没去碰那手绢,冷冷道:“民女身份卑微,不敢触碰殿下私物。”
“怎么?以为是孤怜悯你?”李御皱眉,瞥了一眼那冒着殷红血珠的指尖,冷冷道:“竟敢在孤面前袒露伤口,你是在暗示孤要有血光之灾?你知道诅咒孤是什么罪名吗?”
李御冷冷皱眉,似乎看到她的血是多么让他嫌恶介意之事。
绫枝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