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老韩头又虚咳了一声,卓见素还是坚持道:“长宁公主劫走章郎君,而且她是他暴毙的唯一证人,即便不能羁押在大理寺,难道就连询问一下案情都不可以吗?”
崔彻抚着额头道:“陛下已经同意让她来大理寺了,你想怎么问,对她严刑逼供?”
卓见素道:“如果是下官审问,自然是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博陵崔氏乃是天下第一世家,崔氏二房崔九郎名满天下,没想到大人一朝为官,便忘了读书人的。”
贺初想,崔彻好像跟风骨没什么关系。世人对崔彻总是景仰又向往,发现不那么一样时又灰心失望,可他本来就是一介凡夫俗子啊。
果然,崔彻好气又好笑道:“青莲也太高看我了,我从来就只有虚名,哪来的风骨。”
说来说去,疑犯又变成了她。
贺初口干舌燥,心不在焉地端起茶喝了一气,放下才发现,她拿了崔彻的茶盏,顿时呆了。
崔彻浑然不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贺初想提醒,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颗心乱蓬蓬地跳个不停。
崔彻见她脸上添了层可疑的粉色,一对葡萄眼瞪着他,暗想,他盛名在外,一言一行总是备受瞩目,这种让男男女女叹为观止的眼神,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卓见素耿着脖子继续道:“总之下官不能理解,堂堂崔南雪,为何惧怕一个胡作非为的大丫头。”
贺初忍不住了,“卓青莲,你说谁是大丫头,谁胡作非为了?”
卓见素有勇气顶撞上司,可一看见九郎,就忍不住脸红,没想到九郎比崔彻还要维护长宁公主,顿时愣住了。
崔彻挡在两人中间,晃了晃手,“打住,打住。别吵了。我想起一人来,那人能让毒液接触到新郎的双手。”
经他这么一提,贺初也想到了。
是婚礼上那个为章诩浇水洗手的侍女。
第6章 烈女
贺初恍然道:“按照婚礼的习俗,新娘被接到夫家后,一对新人要分别在南北面洗手,之后才能拜堂成亲。新郎是由新娘的侍女浇水洗手,新娘则是由新郎的侍从浇水洗手。所以那个侍女完全可以通过洗手的水,让章诩中毒。”
崔彻问:“韩翁,那毒液能溶在水里吗?”
老韩头点头道:“能,它无色无臭,掺在水里给新郎洗手,神不知鬼不觉,倒是一个绝佳的法子。”
崔彻又问:“还有,人最先接触到毒液的地方,会不会跟其他部位不太一样?”
老韩头道:“章郎君全身乌紫,最先接触到毒液的地方,虽区别不明显,但必然会更深一些。他的双手确实比其他部位的颜色更深。”
“这就对上了。”崔彻对卓见素道:“青莲,你带人去搜新娘的家,最重要的是将新娘和她的侍女带回来。还有,西市卖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的商贩也带来一同审问。”
卓见素问:“那侍女会不会已经逃了?”
贺初翻了个白眼,“就在你说殿下是胡作非为大丫头的时候,那侍女早逃得没影了。”
卓见素:“……”
崔彻忍住笑,“她未必会逃。坊门日落关闭,昨晚新娘和她的侍女是回不去的,必然要在陈国公府留宿一晚。陈国公府一直有我安排的人盯着,现在距离坊门打开的时间并不长,就算逃也跑不远,赶紧去追吧。”
卓见素和老韩头领命去了。
崔彻抽出王娘子的卷宗给贺初,说的却是卓见素,“卓青莲只是春台县的县丞,可安都的所有案子,晏大人都要带着他,我原以为是他能力出众。”
贺初不敢相信,“你说晏伯伯查案总带着他?”
“嗯。”崔彻道:“现在想想,是出于保护吧。青莲那二愣子性格既可贵又危险,看来我以后也得带着他。”
贺初嗤笑,“你有那么好心?带着那个二楞子,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谁敢说殿下是胡作非为大丫头。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一定很解闷。”
贺初:“……”
崔彻竟然能给她阿耶讲笑话,难怪她阿耶喜欢他。
“唉,不管怎么说,章诩口中的那截断舌,我算是撇清了,你看章贵妃说的,就好像我想强迫章诩,而他像个一样宁死不屈,最后咬舌自尽似的。”
贺初托着腮,翻看王娘子的卷宗。阳光斜斜洒来,她的眸光水濛濛的,面容像滚着露珠的花瓣,娇艳欲滴。
光影晃荡,崔彻怔了片刻,继而一笑,“章贵妃那么想,也不无道理。你不是要嫁给章诩吗?强迫他难道不是早晚的事?”
贺初奇怪他这人不笑像万里冰封,一笑如微甜的阳光,让人猝不及防。她撇了撇嘴,终还是没挪开眼。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卓见素便带着人回来了。
卓见素一见崔彻就道:“让大人猜中了,那侍女根本没逃。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清点陈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亲事没成,新娘家不敢收那些贵重的聘礼,准备退回去。”
“她不逃,恐怕是因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崔彻吩咐道:“新郎用来洗手的水器,先让韩翁验一验。青莲先去审新娘,我和九郎一边旁听。”
新娘人很憔悴,头发随意挽了个髻,褪去了凤冠霞帔,人小了一圈。
卓见素告知她:“谭娘子,章家大郎死了。”
谭娘子伤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坊门关闭,昨晚回不了家,我借宿在陈国公府,夜里春台县县衙来告知了。”
昨天一天她经历了太多,宛如做了一场梦,到现在还似醒非醒。
“可我没杀他,他虽是新郎,但我根本没法靠近他。只有在长宁公主要带走他,我去求公主的时候,他才对我说了几句话。那是他对我唯一说过的几句话。”
章诩让她不要伤害自己,那么高贵温和的郎君竟一去不返了,她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啜泣不止。
卓见素道:“只是循例问问,谭娘子不用担心。”等她渐渐平静下来,才问:“你和章郎君是怎么结下这桩亲事的?”
陈国公府是安都城的高门大户,谭家只是小户人家,而且,谭娘子的容貌只能算过得去,却说不上很出色。
谭娘子道:“给章郎君物色娘子的媒人张婆婆,是我的表姑母。我曾请她为我留意未来夫君,她便想起了章郎君。起初我不敢奢望,陈国公府的门第太高,可表姑母说他看轻门第,他死去的发妻门第也不高,让我试试。”
卓见素又道:“谭娘子自己请你的表姑母为你留意未来夫君?”
“嗯。”谭娘子道:“我兄长强势,嫂嫂凶悍,寡母在家做不了主。我日夜悬心,怕兄嫂会不顾我的死活,安排我不愿意的亲事。”
贺初想,新娘和王娘子一样,都是孤立无援的处境。
“那后来呢?”
“没想到,表姑母对章郎君一说,他竟然答应了。从此,我在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崔彻对卓见素低语,“问侍女的事。”
卓见素问:“你身边的那位侍女到你家很多年了?”
谭娘子摇了摇头,“我家里只有嫂嫂身边有个侍女,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我和章郎君的亲事定下后,家里打算为我物色一个,后来就选了碧艾,她到我家大概有半年时间。”
卓见素道:“碧艾能成为你的贴身侍女,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谭娘子道:“对我来说,碧艾人稳重,见识广,主意多。有她在,我嫁到陈国公府,心里不会那么没底。对我兄嫂来说,她人很伶俐,不会偷懒,相貌普通,他们觉得她随我去了陈国公府,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
“见识广?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谭娘子道:“从前的事她没有细说,我也没有多问。我在陈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中挑了三件物事,分别是衣料、首饰、以及香料,其他的侍女见都没见过,她却都认识,每件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正是我需要的人。”
一直在听的崔彻忽然问:“你见过她和谭家以外的人有来往吗?”
贺初想,他这是怀疑碧艾的身后有人指使?
谭娘子思索了一番道:“没有。她在我家时,没有私事,只一心为我。”
官府这么问她,难道是碧艾有嫌疑?难道碧艾之所以会成为她的侍女,是因为要杀章家大郎?她捂着脸,不敢再想下去。
第7章 惊起
问完谭娘子,卓见素接着审西市的商贩,崔彻与贺初仍是在一边旁听。
商贩是胡人,在安都生活多年,能说一口地道的官话。
卓见素问:“最近半年有没有人在你那里买过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
胡人想了想,为难地搓搓手,“还真没有。”
卓见素冷冷一笑,“看来不过上一趟刑具,你是不肯招的。”
胡人哭丧着脸道:“是真没有,最近一次买这两样东西的人,还是在两年前,再往前,就是五年前了。”
崔彻想,五年前太久远了。凶手要杀章诩,其实还有很多机会,不用一等就是五年。所以,最有可能是两年前的那个人。
胡人继续道:“大人,卖这两样是高风险,很容易摊上官司,所以在卖掉之后,我会消失一年,等风声过去了再出来。最近一次买它们的人确实是在两年前,因为我想,该发生的早发生了,风声早过去了,这就是你们还能找得到我的原因。”
卓见素盯着他,“卖一次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你就消失一年,你不用吃饭啦?”
“大人,这两样都是大价钱,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各五十两黄金,一共黄金一百两。知道它的人很少,有需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且也不是想要就有的,得提前三个月找我定,三个月后才能和西域来的其他货品一起到,交到买主手上。”
“一百两黄金,这么贵!”卓见素咋舌,“左右都是死,砒霜岂不是便宜多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银月蛇毒能让人疼得咬断舌头而不自知。明明很痛苦,却能让死者笑。所以相比起来,砒霜给人的那点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那点痛苦?卓见素:“……”
贺初想起章诩死的时候,确实面带笑容。当时她还很嫌恶,觉得这人死到临头还能这么扭曲变态,原来也是蛇毒引起的。
“还有,”胡人越说越兴奋,“月色越好,它毒性越强。毒发时,能震慑鸟群,有没有一种‘月出惊山鸟’的诗意和浪漫?”
“……”
“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人道:“是个年轻娘子。”
“都两年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
“当然记得。通常买主都很神秘,可她不是。她戴着帷帽进了地下市场,到了我的铺子后顺手摘下了帷帽,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
卓见素让人把谭娘子带去隔壁的房间。
“你认一认,是不是她?”
胡人看了两眼,“不是。”
卓见素又让人把碧艾带到隔壁的房间。
商贩看了又看,不能确定,“从身形上看真得很像,可脸却不怎么像。”
贺初问:“她会不会去你铺子的时候用了什么妆容,或是戴着人皮面具?”
胡人殷勤道:“这位大人问我,可真问对人了。人皮面具还有那些娘子喜欢的胭脂水粉,我铺子里都有,所以很了解。即使是最逼真的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也有它不对劲的地方,我能看得出来。那天的买主恰恰相反,她什么也没用,一张素脸,而且无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