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姚月娥看着他,语气平淡地继续道:“天福四年的时候,那一场饥荒全村百余户人,最后熬过来的,连半数都不到。”
“天福四年?”封令铎问:“那时你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吧?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姚月娥抬眼看他,半晌又拾起地上的木棍刨土,漫不经心地回他到,“因为我爹娘就是在那场饥荒里饿死的。”
自揭伤疤的回答,让封令铎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姚月娥谈起她的过去,一时竟无措地不知如何接话。
他蹙紧了眉,提醒姚月娥道:“可是大昭初建的时候,已经明文废除了前朝所谓的丁身钱……”
姚月娥几乎要翻他白眼,叹气道:“你书读得比我多,当是比我知道朝廷的令法到了地方,能保留下来的还有多少?而且当地官府向来是只捡对他们有利的,曲解或无视对他们有害的。像这个丁身钱,建州府就出过一个解释,说朝廷诏书里说的是丁口钱,闽南路征收的丁身米不属于丁口钱,不予响应,你能怎么办?拎着锄头打上官府去?”
封令铎终于被问得哑了口,目光幽沉地盯着姚月娥身后那团小小的尸体,脸色差得吓人。
姚月娥心里也不好受,想宽慰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便随手拾起地上另一根木棍催促道:“赶快一起挖吧,不然你我怕是又要在山林里过夜了。”
封令铎这才沉默地接过木棍,同姚月娥一起挖起来。
不多时,一个寸许的小坑就挖好了。暴露野外的尸体,姚月娥怕有什么疫病,不敢直接上手,便脱下穿在外面的半臂将婴儿裹起来,珍重地放进了土坑。
泥土一捧捧地洒下,姚月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说希望他早入轮回、早日投胎,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可以有机会长大。
可是须臾,她又喃喃地自语道:“要不下辈子还是别当人了,这年头有钱养孩子的人家,大多是鱼肉百姓的贪官和权贵,也算不得好人家。那还是当一只鸟吧,振翅高飞,海阔天空,也不至于吃不上饭,这不比当人好过多了……”
而封令铎自始自终都是沉默的,他无甚表情地听着姚月娥絮絮的念叨,后槽牙没咬的泛起酸意。
两人没了觅食的心情,匆匆再次上路,一直走到快申时,才在山林边缘的地方遇到前来搜救的叶夷简。
想是叶夷简已经交待过封令菀此行查案目的、和封令铎目前的身份,为了避嫌,封令菀没有跟来。
确定两人没有受伤,姚月娥便上了提前准备的马车,然而叶少卿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戴上了正月间都不曾戴过的围脖。
姚月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却瞥见他下颌角和喉结上,两处可疑的红痕。
她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与封令铎斗智斗勇的那些时日里,这些印记她没少见。
可叶少卿来闽南路这么久,并未听说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况且昨日窑厂失火、她和封令铎又彻夜未归,于情于理,都不该是叶少卿春宵一度、寻欢作乐的时候……
姚月娥越想越迷惑,直到马车里传来某人不耐烦地清嗓提醒,她才匆匆收了目光,矮身入了马车。
*
另一边,角楼巷的赌坊里,沸反盈天。
梁三低头觑着那个无甚表情的人,拽着衣摆的双手指节泛白。
药是他下的,窑上的火也是他放的,可直到那群持剑的黑衣人闯入,梁三才惊觉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而如今听说叶少卿已经将姚月娥寻了回来,下一步肯定便会纠察他这个幕后真凶,梁三又急又怕,连忙六神无主地跑来了赌坊,要见黄管事。
“这件事先前……管事您可不是这么交代的,”梁三心急如焚,说话都打着嗑巴,“您、您说只是让徐县令撞见姚师傅和薛老板有染,以薛老板徇私为由将姚月娥剔出贡户的名单,可万万没说过会取姚师傅的性命啊!”
“当然不会。”黄管事回得义正严辞,语气间颇有些被误会了的不悦,“那群蒙面歹徒我也是将才听说,可受不得这般污蔑。”
“可是……”梁三期期艾艾地闭了嘴,换了哀求的语气道:“现在事情没办成,我、我可真的是没有一点活路了……烦情黄管事帮小人跟黄会长说说情,看他老人家能不能发发善心,送我和家人出闽南路?”
梁三心里没底,问话也是支支吾吾的,没曾想对方听后只是笑了笑,点头应了句,“那是当然,黄会长从不亏待给他办事的人。”
言讫还让人地来一袋碎银子,道:“一点心意,路上用。”
意外之喜,梁三感激涕零,他痴痴笑着接过小厮手中钱袋,低头便数了起来。
头顶上,黄管事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声音,问他跟在姚月娥身边这些时日,还有没有什么可靠消息,毕竟他可以一走了之,剩下的烂摊子还是得黄会长来扫清。
梁三掂着钱袋里白花花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忖了忖,随口回了句,“还真有件怪事儿。”
“哦?”黄管事来了兴趣,“怎么说?”
梁三道:“不过这事儿我也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在贡户选拔的展会上,不是有个扬州来的商户叫、叫什么来的……”
“你是说……扬州赵氏?”黄管事蹙眉。
“对对!就是他!”梁三忙不迭点头,“若是没有看走眼的话,展会之前,我似乎在窑上见过他。”
第27章 误会他心痛了
“窑上?”黄管事越听越疑惑,“你是说展会前,你在姚家窑厂上见过他?”
“对!”梁三点头,“他似乎认识姚师傅,两人还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
茶盏磕在桌案发出“咚”的一声,梁三怔愣抬头,看见黄管事的脸色变了。
他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引贵人不快,连忙又转圜道:“不过我只是在院外匆匆瞥了一眼,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管事也不用太上心。”
“这样……”黄管事嗫嚅着,舒展开眉眼,“那还是多谢梁兄弟了。”说完,他笑着指了指梁三手里的钱袋,问:“银子还够用么?”
梁三拽紧钱袋,喜笑颜开地点头,“够用,够用的。”
“那就好,”黄管事也像是放心了,语气温淡地道:“那就送梁兄弟上路吧。”
话落,三个不知何时便已候在这里的人围上来,他们一人手里拿着麻绳,一人摁手,一人摁腿,拇指粗的绳子往梁三脖子上一绕,不到一盏茶的时候,梁三便呜呜咽咽地没了动静。
一人蹲下来探了他的脉搏,回身对黄管事禀到,“没了。”
“行,”黄管事起身整了整衣袍,轻抬下巴对那几人道:“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处理干净点。”
几人应“是”,从梁三紧扣的手里取走钱袋,抬着尸体出去了。
跟在黄管事身后的家仆在这时凑上来,问他到,“那个扬州赵氏的身份,需不需要再核一核?”
“怎么核?”黄管事轻哂,“那赵老板的身份,会长能核的都核了,可没挑出过一丝毛病。你觉得……你还能怎么核?”
家仆被问得愣住,默默地噤了声。若是有心欺骗,自然会做好准备,只是倘若这个赵老板是假的,什么人才有门路和手段,将一个假身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黄管事心中骇然,转头问那家仆道:“之前东家送去赵府上的侍妾,可有递来过消息?”
家仆道:“递过,只说那赵公子一切正常,对她也甚是疼爱。”
黄管事不言,半晌又问:“那姚月娥来闽南路前,是在何处做什么的?可有去过扬州?”
见家仆支吾着不敢应声,黄管事垂眼乜他,冷声道:“我黄家不养闲人。”
家仆大骇,恭敬地领了令,抬步欲走,又被黄管事给唤住了,他问他,“听窑上逃回
来的人说,那日有个蒙面人去姚家救走了姚月娥?”
家仆忖了忖,点头应是。
黄管事不说话,连整理袖口的手都停了下来,眸色幽暗地自语了句,“那就好办了。”他顿了顿,复又转身对那家仆道:“扬州的那位赵老板……据我们所知,是不会武功的。”
家仆恍然,追问到,“那管事的意思是……”
黄管事扫他一眼,“找个由头将他请出来试试便知。”
*
四月,闽南路进入了哭哭啼啼的梅雨季。回廊的竹帘和美人靠随时都凝着水,到处都散发出旧谷仓的沉闷味道。
距离窑厂失火已经过去两日了,窑口要重新修葺不说,答应薛清的兔毫盏,目前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且那日从山林里回来,封令铎就病了一场。
大夫说他需要将养,可出于行踪暴露的担心,封令铎又不好回府,只好谎称自己出门走货,转而在某处灯下黑的地方,悠哉悠哉地使唤姚月娥煎药了。
回廊上,姚月娥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想起封令菀的话本子里,那个拿药毒死了丈夫的潘娘子——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是想一碗药了结封令铎的。
可是想归想,姚月娥看着手里的汤药叹口气,冷着脸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甫一迈步,姚月娥冷不防发现封令铎床边还站着一人,是两日没见的叶少卿。
他仍是带着那圈古怪的围脖,见姚月娥进来,略有些不自然地往后边让了让,笑着唤了句,“姚师傅好。”
姚月娥欠身回了一礼,目光落在床上那个作威作福的人脸上,将手里的托盘往床头一搁,转身便走,活脱脱两副脸孔。
身后响起某人的咳嗽声,惊天动地,好似把窗户都掀得震了几震。
“等等,”封令铎咳完了,换上嘶哑的声音对姚月娥道:“你喂我。”
姚月娥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却见那人直勾勾盯着她,一副“我就赖上你了”的模样。
她蹙眉看了看封令铎,再转身看了看叶夷简,却见他双眼弯弯、笑靥如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顾及两人的体面,姚月娥妥协,没好气地回了句,“大人您只是得了风寒,不是断了手,吃药还是可以自己吃的。”
“大夫说我需要卧床修养,”封令铎言之凿凿,“卧床懂不懂?就是躺在床上,自然不能自己吃药。”
姚月娥对他这样的强词夺理很是不屑,可当着叶少卿的面,嘴上还是客气的,只对封令铎应承道:“诶,那大人您等着,我出去给您唤个侍婢进来。”
“我这宅子里没有侍婢,”叶夷简解释,“我这人向来洁身自好,来往的都是侍卫和小厮,就连灶房的厨子都是男子。”
“况且男人家的手脚到底不比姚师傅有分寸,”封令铎接话,“封某是为了搭救姚师傅才害的风寒,姚师傅总不至忘恩负义,这若是传出去……”
“……”姚月娥被两人的双簧闹得头疼,封令菀却在此时急吼吼地从门外迈了进来。
姚月娥简直如蒙大赦,赶紧要将手里的碗递给她,笑着道:“你看这不是刚好,妹妹照顾生病的兄长,于情于理都是一桩美……诶!诶诶?”
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封令菀右脚刚迈进寝屋一步,当即像见了鬼似得,扭头就跑,只剩姚月娥端着没递出去的碗,茫然四顾。
而方才还饶有兴味看热闹的叶夷简,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不等姚月娥再问,他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告辞,跟着封令菀后脚便走了。
姚月娥被这两人闹得一头雾水,待她转身过来,才发现当下这房里,也只剩下她和封令铎两人。
四目相对,气氛变得微妙。
也不知为什么,当初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当下就连共处一室都觉得别扭。
姚月娥有意表现得云淡风轻,便翻着白眼端了药碗,侧身坐于床沿,惺惺做态地道了句,“大郎,该吃药了。”
言讫舀起一勺,往封令铎唇边递去。
其间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地喝完了一整碗药汤。
姚月娥将瓷碗放回托盘,拍拍衣裙起身要走,转身时,却听身后那人,突然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封府?”
这一句问得姚月娥几乎顿住。
若是没记错的话,两人重逢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封令铎主动问起她离开的缘由。
可事到如今,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不过是想方设法地叫她回头,回去封府,安安分分地当一只听话的猫儿狗儿,当一只只能依赖他喂食的笼中雀罢了。
这样的生活若是放在从前,她可能会动摇,但如今她见过了外面的一切,便开始妄想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她没想回避,转身直视封令铎,语气平静地答他道,“因为不想做封府的妾了。”
对面的人闻言,脸色果真沉下去,他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地反问:“可是从军的两年,你每每回我家书,都说一切安好,让我不要担心。现在又说不想做封府的妾,是不是太喜怒无常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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