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什么?”姚月娥蹙眉,“你从军的时候,何时给我寄过什么家书?”
一席话问得两个人都愣住了。
封令铎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之前因着姚月娥识字不多,她的家书,封令铎并没有单独写给她,而是一并交给母亲,请她找个识字的下人传达。
彼时的姚月娥温柔晓意、知情识趣,从不会开口向他求什么,而封令铎的心思也全部放在了公务政事,鲜有注意姚月娥在封府的处境,便理所应当地将她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人。
可是……
心头一滞,跟着便泛出酸涩的情绪,封令铎忽然忆起上一次两人对峙,姚月娥曾告诉他——封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刘嬷嬷都不喜欢她,在他离府的时候,没少给她使绊子。
所以,姚月娥是因为在封府被欺负,又以为封令铎完全忘了她,心灰意冷之下才离开了封府的?
思及此,封令铎心里不可避免地漫起一丝钝痛。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把他当成唯一的倚杖,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宏愿,完完全全地忽视了她。
“家书的事……”封令铎顿住,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些歉疚,“是我顾虑不周,你若是因此才离开封府……”
“不是的。”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姚月娥说得没有丝毫犹豫,“人本就是会变的,以前喜欢的,现在也有可能不喜欢了。”
封令铎沉默了。
他想过千万种的搪塞胡诌,却独独没料到她这次却意外地坦白。
可“不喜欢”三个字,就像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但凡靠近一寸,都会被它的利刃割伤,逼得他不能绕避。
封令铎缓了半晌,才淡着声音问:“那你喜欢薛清么?”
这一下,她到真是被这人天上地下的问题给问懵了。
姚月娥有些生气,胀红着一张脸反问:“封溪狗你有完没完?!”
“哦?”封令铎挑眉,脸色和语气都努力维持着方才的平淡,“那便是不喜欢了。”
姚月娥没有说喜欢薛清,这一点倒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他脸上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又冷又硬的态度,追着姚月娥问到,“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能给我机会?”
“哈?!”一句话问得姚月娥愣了神。
从前的封大郎君,向来颐指气使、自命不凡,莫说是这么乍一看有些卑微的询问,就连认错和做小伏低都没有过。
半晌,姚月娥才瞪眼咽了口唾沫,嗫嚅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看着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冷硬得就连向姑娘求欢都带着股浑然的杀气。
他没有重复自己方才的话语,只是目光炯然地锁住她,极为认真地道:“最开始与你重逢之时,我心里带着气,所
说之话不一定都是肺腑之言,我不惧告诉你。”
他顿了顿,复又道:“以前的我,也同你一样,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不了解这方天地之外的很多事,也不了解你。可是我现在想改变,你可愿意给我机会?”
廊檐外的雨淅淅沥沥,沁凉的水汽丝丝缕缕地漫进来,两人之前的空气仿佛也浸透了水,变得粘连黏腻,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弱冠时就跟了他的女子,五官和身段都长开了,已经完全脱去初见时的娇嫩和稚气——熟悉,却又不够熟悉。
可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不再只是愤懑和不甘的呢?
封令铎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因为她在展会上看了薛清一眼,他便愤怒得失态;而又因为听闻她遇袭的消息,之前的那些愤怒,又全都泯然无终。
思及他封令铎出将统帅三军,入相辅弼乾坤,情绪心思从不昭然示于人前,遑论如今这般的无常反复?
故而冷静下来,他又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
毕竟杀场斩敌,手起刀落都过来了,没道理对着个女人倒开始遮掩忸怩。
而面前的人闻言,只大睁着双水粼粼的眸子望她,一脸怔忡地“啊”了一声。
封令铎心头陇上一层阴郁,只觉对她,自己早已用完了所有耐心。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脸色,然不等他再开口,门口叶夷简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怪异又拉锯的气氛。
他故意弄出点清嗓的声响,而后敲着房门对封令铎道:“给你的帖子。”
骤然被打断,封令铎有些烦地瞥去一眼,冷声对外面道:“先放着。”
外面的叶夷简缓了一息,不依不饶地道:“是闽南路商会的帖子,我劝你最好看看。”
姚月娥逮着机会,终于从屋里逃了出来。她对叶夷简欠身行了一礼,端着空碗和托盘,猫着腰一溜烟儿地跑了。
屋里,封令铎还是那副凛若冰霜的神情,像谁欠他俸禄似的。
叶夷简才不管,拿着帖子行过去,怼到他面前道:“商会邀请此次展会合作商户的宴饮,你和薛清是主宾。”
“薛清?”封令铎斜眼乜向叶夷简,“他去么?”
“当然。”叶夷简道:“打算长期合作的商户,怎么都得赏几分薄面,不去反而惹人怀疑。”
“薛清……”封令铎神色莫辨地忖了忖,言简意赅地应了叶夷简一个“去”。
第28章 美人打起来!打起来!
商会的宴饮安排在三日后的一艘三层画舫上。
黄慈几乎请来了闽南路所有排得上号的茶瓷商人,而之前的展会上,但凡与闽南路商户有合作的外商,也皆在受邀行列。
初夏的时节,河边的火鹤开得如火如荼,艳丽的颜色在阴雨的天空下,显得诡丽。宴歌管弦,腾腾如沸,宾客门次第上船,到处都是一派歌乐喧阗的景象。
封令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杯盏,直到听见侍者通报薛清上船,才侧头往门口望去。
一袭如月之白从围屏外行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简洁的圆领大袖衫,黻衣绣裳,佩玉将将,饶是身形略微纤薄,也担得起一句诞姿既丰的美誉。
毫无理由地,封令铎心中升起一丝不快。他有意刁难两句,便撇开视线哂笑到,“薛老板好气派,整场晚宴最后一个到,不愧是贵客压轴。”
话落,现场喧哗渐止。有面露尴尬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纷纷噤声,侧目往两人的方向看去。
说起来,薛家和赵家的不睦,实则由来已久。
同为商户,赵家虽不像薛家一般显贵,却也是占了整个江南几乎半壁的丝绸产业,还是朝廷御用丝绸的最大贡户。而今赵家有意拓展其他产业,处处都要被薛家压上一头,赵老板自然不快。
好在薛清见惯了风浪,对这种刁难早已波澜不惊。
他没同封令铎计较,倒是态度温和地同在场众人致了歉,“御供的事耽误了,又遇上下雨,路上不便,抱歉让大家久等,还请海涵。”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表示无碍。黄慈更是关切地追问:“御供的事可耽误不得,若是需要帮忙,薛老板大可开口。”
“也没什么,”薛清笑笑,随口道:“前几日姚家瓷厂不是失火了么?某便去姚师傅那里看了一下。”
这么一说,黄慈倒是来了兴趣,“怎么样?很严重么?”
薛清勾了勾唇角,“损失倒是没什么,就是姚师傅这贡户的身份,恐怕得取消了。”
封令铎眉心一蹙,抬头却见黄慈瞪大双眼,颇为惊愕地追问:“怎么会这样?”
薛清似是没想隐瞒,只问:“市场上有流通姚家乌金盏的事,黄会长不知道么?”
不出意外,黄慈更为惊讶地道:“真有此事?那……那贼人找到了么?”
薛清依旧是摇头,叹气道:“失火之后,窑上一个叫梁三的伙计倒是失踪了。官府猜测,大约就是此人,先偷拿了窑厂的成品去卖,后又担心罪行败露,想杀人灭口。”
“这、这这……”黄慈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瞥了眼独自饮酒的封令铎,继续问:“怎么就怀疑到这个谁?梁三身上了?”
薛清道:“也是这人的老父说起才知晓,这个梁三不知怎的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前阵子将本打算给他议亲用的聘礼都输光了。大约也是缺钱,才会出此下策。话说回来……”
薛清抬头与黄慈对视,“这间赌坊还是黄会长名下的产业,黄会长竟一点都没听说么?”
“是么?”黄慈恍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家仆,蹙眉道:“黄某手下产业众多,这小小一间赌坊的账目,自是不清楚的。不过薛老板这么一提醒,我倒还真想起来,难怪听下头的人说,前几日衙门的人去了赌坊,说是要查账。”
他一顿,转头又问身后的家仆道:“官府当是没查出什么的吧?”
家仆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家赌坊合规合矩,没做过那些违法乱纪的事,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哦,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黄慈自语般喃喃,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对薛清和封令铎道:“意外在所难免,黄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意外见得多了,倒是不惧,就担心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伤了和气,做生意,和气才生财嘛。”
言讫“呵呵”两声,举杯示意两人饮酒。
封令铎和薛清是宴会主宾,位于上首,座位紧邻。这个座次安排于情于理,都该互敬客气一番,然而封令铎当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薛清方才说,姚月娥因为乌金盏流入市场被取消了贡户资格。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薛清知道,而他却是到了如今才知情?
还是从别人口里听说。
封令铎觉得心里像烧着个炭盆,酒一杯杯地下去,只将那簇心火越烧越旺。
好在此时宾客到齐,随着画舫悠悠驶离河岸,主舱里的宴饮也正式开始。
闽南靠海,海鲜自然成了此次宴会的主菜。珍馐一道道地端上来,有将蟹膏填入橘子中闷蒸而成的螃蟹酿橙,有各色鱼脍水母脍,还有常见于宫廷宴会的羊肉野禽,当真是天厨仙供,饕餮之味。
笙歌起,有乐娘舞姬款款而来,个个面若桃李,缓鬓倾髻,软媚着人。一时间,宾客欢笑更盛,踏歌鼓掌而和。
座上倏尔有人提议,“美人美酒美景,何不应景再来一局飞花令,以美为令,为宴会助兴?”
宾客闻言纷纷响应,有人答:“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飞花令一个个走下去,等轮到薛清,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他端起手中茶
盏,却半笑着看向封令铎,缓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众人起哄,纷纷笑着调侃,“哪里能有如此美人,惹得见多识广的薛老板思之如狂?”
薛清笑笑,目光垂在手中酒盏,温声道:“那当然只能是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众人很给面子地哄笑,将酒宴氛围推至高潮。
而一旁的封令铎却始终眉眼冷肃,甚至在听到这句打趣的俏皮话后,脸上神情更是阴郁了不止三分。
好一句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后槽牙被咬得发酸,他当真是怒极反笑。
封令铎转身面向薛清,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攫住他,一字一顿地道:“嗟美人兮何人,无欲其所不欲。”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瘆人,一席话言闭,众人竟是齐齐哑口,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都是南来北往混迹商场的人精,封令铎对薛清的敌意,至他进门起就未曾掩饰,而今更是肆无忌惮。爱看热闹是一回事,可若是这两位神仙现场打起来,在场的凡人也真怕被波及。
故而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圆场,气氛甚是诡异。
一阵爽朗的笑声搅动周遭凝滞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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