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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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封令铎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已是戌时正刻。
上京偏北,入了九月就是秋意寒浓的时节,封令铎冷不防被宫门口的晚风一吹,双手不自觉地抄了起来。
等候在外的卫五见状,赶紧将早已暖好的手炉递上去,笑道:“这是今秋才进贡的最好的金刚炭,又暖又持久,无色无味,满朝文武只大人您这一份儿!嘿嘿!”
“嗯。”封令铎无甚情绪地应了一声,盯着手里暖炉良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准备牵马的卫五道:“那你晚些时候,将剩下的金刚炭给州桥的铺子送去。”
“啊?”卫五愕然,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州桥那间铺子里有谁。
“可是……”卫五实在是舍不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金刚炭可是御贡的,有钱都买不到。大人您……不如买点别的东西送去。”
封令铎没有搭腔。
他侧身没好气地乜着卫五,道:“这么冷的天,她烧盏需要拉胚,用其他炭火会冻手的。”
“哦……”眼见劝不了,卫五只好恹恹地应了,转身之时又听封令铎在身后叮嘱,“别说是我送的,你将东西拿给叶德修,让他去。”
“啊?!”卫五简直不解,但上官都发了话,他一个小小队正哪有余地反驳。
卫五叹口气,欲言又止地走了。
也就是这时,一个黑影猝不及防地窜出,朝着封令铎直扑而去!
虎虎生风的一个拳头挥出来,眼看就要砸到封令铎脸上。
好在封令铎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应对突发状况反应够快,他当即后退一步,在那个拳头迫近眉前的时候侧身躲开了。
可是旧疾隐痛不止,仓促间脚步踉跄,封令铎撞到身后马车,伞丢了,又牵扯到肋下伤处,勉强靠着车厢才算站稳。
高悬的风灯晃荡,封令铎抬头,看见齐猛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没等他反应,齐猛不管不顾,翻起来又是一拳。
这次有了准备,封令铎自是不会让着他。
他闪身一避,借力捉住齐猛的拳头往前一扯,对方一个不稳扑空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谁知齐猛就像中了邪似的,一个翻身爬起来,借着又朝封令铎扑过去。
还是没来得及走远的卫五冲上来,将人给抱住了。
“齐猛兄弟!”卫五死死固着怀里的人,“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猛根本不回应卫五,一双眼攫住封令铎,怒目瞠到,“原来你就是师傅之前嫁的那个负心汉!你欺负人就算了,可明明是你缠着师傅不放,怎么你们还有脸上门来造这种谣?!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齐猛的一习话有如惊雷。
封令铎怔忡地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齐猛呲笑,瞪封令铎,“你少装无辜!早上不是你们封府的人去了师傅的铺子闹事?下午就有人街头巷尾地议论,说师傅是靠着跟你的关系,才得了海贸的订单。”
齐猛红着眼眶,“为了烧出百花盏,师傅早出晚归,整整几个月。有时候为了稳定窑炉氛围,她几宿几宿地不歇,怎么就因为遇上你,他们一句话就能抹杀掉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凭什么?!”
齐猛越说越激动,话语间也忍不住哽咽。
“你说……什么?”封令铎望向他,眉宇不觉染上冷肃。
齐猛冷笑,梗着脖子还要邀战,而封令铎此刻全然没有搭理他的心思。
他撩袍上了马车,蹙眉望向卫五,冷声吩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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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府,静喜堂。
屋内沉香袅袅,窗外秋雨连绵。
封夫人拿着把小银剪,正细细地修剪着宝华公主送来的几株秋菊。
白的是玉牡丹,红的是美人红,紫色是碧江霞,还有几株最为名贵,仅供宫廷观赏的黄色秋菊,是大名鼎鼎的御袍黄。
封夫人叹口气,也不知道封令铎是怎么想的,放着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不要,偏要去吃那颗庸陋杂莠的野草……
“喀嚓!”
封夫人辣手摧花,将瓷盆里几颗繁茂的酢浆草齐头剪断。
“夫人!夫人!”刘嬷嬷小跑着从院外行了进来,张皇地对封夫人道:“郎君,郎君回来了!”
封夫人将手中银剪一扔,微凛着神色道:“他还知道回来?”
说话间,封令铎已经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静喜堂。
他不知为何没有打伞,一身官袍沾了雨,弄得深一块浅一块。
封夫人觉察到他的反常,却因着自己也在气头上,便没往心里去,只冷声道:“平日里日无暇晷,过门不入,怎么?今日是起了什么风,能让封参政回来得这么早?”
话落,静喜堂里陷入沉默。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望着封夫人,沉郁的脸色就像廊外淅沥的秋雨,透着刺骨的寒意。
刘嬷嬷赔着笑,问封令铎到,“郎君还没用晚膳吧?奴这就让膳房……”
“出去。”
又冷又硬的两个字,像出鞘的利刃,寒芒逼人。
刘嬷嬷被封令铎的气势慑住,腿一软就要退下,却又被封夫人厉声给呵住了。
“站住!”她转而面向封令铎,柳眉倒竖,“这是我的院子我的人,你自幼饱读诗书圣贤之道,该知百善孝为先的道理,怎么?遇到个没大没小的野丫头,竟连圣贤之言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哐啷”惊响划破窗外滴答的细雨。
圆花几上,一盆御袍黄落地,瓷盆粉碎,溅起一片破碎的瓷雾。
“出去。”
依旧是平静而不带情绪的声音,刘嬷嬷背心一凛,赶紧遵令退了出去。
而封夫人早已是一脸惨色,她又惊又怒地望着眼前气势摄人的封令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到,“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我可是你生母!你竟敢如此忤逆……”
“是,”封令铎截断了她的话,“你若不是我的生母,你现在早没机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
一席话彻底让封夫人噤了声。
情绪像河堤裂了道豁口,封令铎便没打算再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儿子本以为,母亲性子虽跋扈了些,但至少明辨是非,心怀仁善,”封令铎声音沉冷,“可是母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儿子失望。”
“你……”封夫人扶靠着身后花几,声音颤抖,“为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婢……你便要同我反目么?”
封令铎不为所动,只问:“出征之时,我寄到府上的书信,那些托你转交的,都去了何处?”
封夫人没想到他竟会问起这个,一时不该知如何作答,只能转移话题道:“我这都是为你好。姚氏不过是当初买来传宗接代的侍妾,她入府那么久,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在封家待下去?况且……”
封夫人继续道:“如今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成日里跟着些男工厮混在一处,你不管教就算了,还处处维护,就不怕封府的颜面都被她给丢光吗?!”
封夫人歇斯底里,仿佛她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封令铎想起许多年前,封府没落,他只是一个六品州通判的时候。
那一年青州大旱,他夙兴夜寐、衣不解带,为了让百姓能吃上一口粮,一户一户地登门要粮,走坏了几双皂靴。
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同他发脾气,武断地抹灭他所有的努力、践踏他心中的为官之道。
可是彼时,还有姚月娥梗着脖子红着眼眶,半分不让地为他争辩,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他所走的路是对的。
而他呢?
当她被欺负、被为难、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不在她身旁;当她被污蔑、被诋毁、被人抹灭了所有努力的时候,他还是不在她身旁。
胃腹里仿佛吞进一把尖刀,慢慢地搅动起来,钝痛不止。
廊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永无止歇。
良久,他终是释然地叹出口气,撩袍朝封夫人跪了下去,“母亲生养之恩,恪初永世难忘,恪初不孝,不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而今以血为誓。”
话落,碎瓷已然割破手腕。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潮湿而苍白的手指滴滴滑落,封夫人错愕地愣在当场,恍惚间只听封令铎道:“母亲既以为姚氏出身卑微,不配为封家之妇,恪初愿自请除名族谱。”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封夫人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只觉这一幕简直荒诞。
封令铎对着封夫人三拜,之后起身便走。
“站住!”封夫人怒喝,冷声逼问:“你……你竟是为着个女人,就要同我断绝母子之情么?封令铎!你可觉自己对得起你们封氏的先祖?!”
封令铎背身站着,停下了脚步。
廊下风灯晃荡,秋雨凌乱,封令铎侧头过来,对封夫人道:“恪初上无愧于君主天地,下无愧于苍生黎民,若要说此生对谁亏欠,唯姚月娥一人。”
言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苍茫秋雨。
第58章 收留“这样……有没有开心点?”……
“嘶——”
州桥的铺子里,齐猛呲牙咧嘴地歪着脑袋,往回收手的时候磕到桌沿,痛得他又是一阵蹙眉。
姚月娥瞪他,没好气地揶揄,“现在知道痛了?之前动手逞能的时候脑子呢?”
齐猛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嘴,“打不过我认了,但我齐猛今天就算被打死,也绝不当那忍气吞声的软蛋!啊!啊啊——”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姚月娥见他那没涨教训的浑样,手下没留着力,果真搓得齐猛悻悻地不敢开口了。
姚月娥呲笑,“得了吧,到时候我看你是又被打死又没出气。”
“师傅!”齐猛简直气死,梗着脖子委屈,“你这人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之前把咱家瓷器的技艺传授给建州的匠人就算了,现在见我受伤还要笑话我……”
“嘿!”姚月娥伸手在齐猛脑袋上拍了一掌,嗔到,“我说你怎么最近老阴着张脸,原来是小心眼儿这件事啊?”
姚月娥没好气道:“海贸那么多的单子,我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再招一百个学徒都赶不完。把技术教给乡亲们,一来可以帮咱们减轻负担,二来建州两县遭了洪灾,今年没了收成,学个手艺好歹能混口饭吃不是?”
齐猛噜噜嘴,小声嘀咕,“那您也不怕人家将配方学了去,以后自立门户,您这
配方可是辛辛苦苦失败了多少次才换来的,就这么拱手给人……”
“嘁!你就这点出息!”姚月娥乜他,“没有哪家师傅是凭着吃老本就能长久的,我的款样他们爱学便学,你只有努力一直往前跑,别人才会永远追不上,好好想想吧你!”
一阵敲门打断了师徒两的对话。
姚月娥收了对齐猛的教训,问:“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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