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卷袖
陆照影没想到清荷一个小姑娘,来访不为别的,而是关心这诡谲局势,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又仔细咀嚼一番清荷之姓名,一拍脑袋,道:“顾吟海,顾祭酒是你何人?”
顾清荷道:“正是家父。”
“难怪,难怪”,陆照影赞赏的点点头,又道:“久仰顾家家学渊源,顾太常慷慨赴死,更是令人动容。”
自来茂乡,提起顾家名头,人人都摇头称不,就是当年在洛阳,伯父出事后,父亲同僚下属也免不了骂一句不识时务,今日在小小的春晖书局,得了陆照影肯定,清荷心情大好,心头防备卸了大半,道:“ 举朝皆言我大伯乃废太子门下…”,走狗二字清荷说不出口,顿了顿才道:“先生却偏偏为之动容?”
陆照影正襟危坐,肃然道:“ 乃伯父,乃父,忠的是国家社稷,非一人之臣,岂是小人可以理解!”摇了摇手中酒壶,道:“清荷可会喝酒?”
袁月华接过酒壶,柔道:“清荷妹子还小,我陪先生喝罢。”
陆照影并未接话,在身后小柜翻腾半响,找出一套碧玉酒盏,喜道:“天下之事,佐酒最佳,若配上这套玉盏,更是快活无边!清荷喝上一杯罢?月华妹子也请同饮。”
清荷微微一笑,接过酒盏,道:“清荷还未饮过酒,一会如果出丑了,还请先生和姐姐多多包涵。”
陆照影大喜,替众人斟满,缓缓开口道:“并州之乱,还要从今上征丁北伐的政策说起。大成历经怀帝武帝两朝兴兵,边关人困马乏,民不聊生,本该与民休息,垂拱而治,然今上却听从国丈之言,于边关抽丁,再进鲜卑,耀大成国威。并州乃北据鲜卑之门户,疲于战事久矣,劳动力本就不足,闻此政令家家惶恐,成年男子或闻风而逃,或扯旗造反,留下大片土地无人耕种,妇孺无人照看。是以流民日益增多,起义队伍多而庞杂,政府官员多弃城而逃,不少郡县门户大开,鲜卑趁此南下,烧杀劫掠,如入无人之境。并州三大家族,唯袁家抗击鲜卑,却孤掌难鸣,成覆巢之势,可悲可叹。”
陆照影扣桌而叹,道:“民生多艰,祸乱四起,今上不思其过,反而横征暴敛,重用酷吏,偏听偏信。”
清荷从前在家也听父亲和伯父说国事,但父亲忠君爱国,很少非议今上,宜丰书局的掌柜能说出此番话来,令清荷震撼不已,双眼睁大了数倍。
袁月华抿嘴一笑 “清荷妹子觉得我们掌柜可担的起先生二字?”
清荷真诚的点点头,欠着身子敬了陆照影一杯,道:“先生乃‘智术之士,远见明察’”,又疑惑道:“先生为何不谋一官半职?”
陆照影把玩手中的玉盏,沉吟道:“良禽择木,并非不谋,只是时候未到。”
清荷凌然,仔细看了面前温文尔雅的书生,白净柔弱的外表下,原是一番坚持和风骨。
袁月华见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态,几不可察的捏了捏手中的杯子,面上依旧温柔笑道:“清荷妹子如今家住何处?靠何谋生?”
经袁月华提醒,清荷这才想到来县城目的,忙问道:“不知书局可需要人抄书?”
陆照影见清荷正是芳华之年,却着布衣素履,不饰脂粉,不配首饰,想来顾家并不好过。清流之首,沦落至此,心中唏嘘,轻声道:“清荷真是找对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着周日发出了本周最后一更!
双蛋假期即将结束,下周起应该是每周三次更新的节奏啦。
第 6 章
谋得抄书的差事,拨拨心中的小算盘,清荷顿时眉开眼笑,预备着在县城买些吃食带回去给弟妹。宜丰食肆小摊接踵,货行八方,很快就买到了新词爱吃的蜜饯,新曲爱吃的糕点,甚至还给裴九买了几张胡饼。
正准备回家,想到父亲交待,心中一动,盘算着也给忍冬买些什么,然而思索一番,清荷竟然不清楚忍冬爱吃些什么。记忆中他没有特别的偏好,自己也从未费心询问。
在街上又晃了一阵,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随便买了点零食,悻悻而返。
回家已是傍晚,弟妹见清荷大包小包,欢呼雀跃,一涌而上,分而食之,唯有忍冬站在最后,并不上前。
清荷任由弟妹去抢,抽身出来,走到忍冬身旁,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忍冬,你爱吃些什么?我让他们给你留着。”
忍冬抬起头,神情有些委屈,平日黑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但还是咧嘴笑笑:“只要阿姐买的都喜欢”。
清荷瞅着这标准的强颜欢笑,难得对忍冬生出一点愧疚,瞥见许氏刚摘的苜蓿,灵机一动,道:“阿姐给你包饺子可好?”
忍冬闻言,大力的点点头,宝石般的瞳仁瞬间光彩照人。以往阿姐对他不好,他虽不愿承认,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突然就有些扭捏,忍冬盯着自己的鞋面,小声道:“今晚就吃可以吗?”
清荷拍拍忍冬的头,觉得这孩子也没那么招人烦,愉快道:“那忍冬可要帮阿姐打下手。”
清荷不会女红,做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饺子准备工作虽多,但并不是一道复杂的美食,许氏和谢氏简单指点一番,清荷就挽起袖子,叮铃哐啷忙碌起来。
谢氏看着女儿身影,愁道:“这孩子怕是心血来潮,做出的饺子不定是什么味道,嫂嫂,咱二人还是另备些吃食。”许氏也正有此担忧,二人一拍即合,又去后院摘菜。
知女莫若母,清荷的饺子,形神皆不似,上桌后除了第一眼的骇然,第一筷的客气,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许氏准备的其它小菜之上。
清荷尝了一个,眉头深缩,反胃连连,看忍冬还在大快朵颐,压低声音道:“忍冬别吃了,这味道太奇怪。”
忍冬一个劲傻笑,也不停筷,边乐边往嘴里送,平日的机灵踪影全无。清荷阻止无效,摇摇头不再管他,捉起筷子,也对准了母亲做的饭食,心想:这小子怕是吃傻了。
清荷不佳的厨艺还在众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给忍冬缝制的新衣也闪亮登场。衣服过大不说,针脚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走线也甚为歪斜,当得起九曲回肠的评价。谢氏不愿管忍冬,倒是没说什么,
许氏哭笑不得,想让忍冬脱下来她帮着改改,但出门上学在即,也是有心无力。
许氏道:“清荷平日里描绣样甚是精细,怎么上了针线反而…”
忍冬兀自沉浸在姐弟关系的改善中,并不在意这些。爱惜的摸摸衣服,脸颊有点泛红,羞涩道:“阿姐熬了好几晚,给我赶制的。她是第一次做衣服,时间又紧,难免有些粗糙,但侄儿心中甚是喜欢。”
许氏笑道:“清荷哪里修来的福气,得了你这么个好阿弟。”
“忍冬,新曲,阿姐有几句话要交待”,顾吟海赶着去和郭贤商量代笔之事,一大早就出了府。忍冬和新曲上学前谆谆教导的任务,就落在了清荷头上,“顾府光鲜不再,你二人万不可以此自傲,须友善同学,尊敬老师,用心读书,凡事忍让为先。”
忍冬新曲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齐道:谨记在心。
清荷看两兄弟出了门,放心的进县城去取要抄写的书籍。然而,清荷万万没想到,弟弟们第一天上学并不怎么顺利,究其原因,还是忍冬这件奇装异服。
“顾家小子,你的衣服可真丑,活像宜丰县城的乞丐,哈哈哈”。郭家老二叉腰笑骂,洋洋得意。
新曲早把清荷叮嘱的忍字诀抛到了脑后,面对身量差不多的郭城辉,胆子也大了很多,立刻毫不客气的替弟弟打抱不平道:“你穿什么都像乞丐!”
郭城辉身侧的朱历文跳出来嚷道:“街上的乞丐都好过你们这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们这种人只配穿这些破烂”!
新曲不服道:“胡说!我们有爹娘。”想使眼色给忍冬,让他来帮忙,却见忍冬正端坐在座位上看书。
郭城辉身后的张驰策不屑道:“茂县谁不知道这顾忍冬是个野种!”
新曲道:“你胡说,我要告诉夫子。”
郭城辉笑道:“真好笑,你当夫子不讨厌你们?你大可以去告状,看夫子帮谁!”
张驰策转头看到忍冬那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眸子一转,道:“喂,喊你爹把你阿姐嫁给我大哥,你阿姐倒是个大大的美人,以后我娘看在她的面上,一定会赏你们衣服穿的。哈哈哈”。
朱历文想到清荷美貌,不由道:“张驰策你忒没出息,要我就自己娶了顾清荷,虽然年纪大上许多,可那容貌身段确实是一等一的。”
众人闻言,一阵嬉笑。
原本不发一词的忍冬,啪的一声合上书,面无表情的抬起头。这群小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有些怔愣,一时没了声响,通体却不知为何有些发寒。
只见忍冬深如寒潭的双眼,从这几人身上一个个滑过,忽然,他毫无征兆的笑了,小男孩们被美丽的笑容晃了神,便没看见忍冬挥起的拳头。转瞬之间,郭历文和张驰策的小脸上各挨了一拳。
被比自己小的同学打是一件太丢人的事,男孩们回过神来,纷纷撸起袖子,加入了胖揍忍冬的行列。
任忍冬下手再狠,始终难敌郭城辉众人,当晚伤痕累累的回了家。
清荷抱着书一进家门,就看见许氏心疼的给新曲擦拭着伤口,谢氏在一旁做着苏绣活计,忍冬则浑身是伤的站在顾吟海面前。
纵使清荷讨厌忍冬这个弟弟,尊敬谢氏这位继母,但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还是一酸,立马放下书,快步上前,把忍冬拉到自己身边。
忍冬见是清荷,眼睛顿时由暗转亮,笑道:“阿姐你回来了!阿姐你累不累,快坐下罢。”
“怎么回事?”清荷问道。
忍冬还没回答,那边新曲叫起来:“学馆的小子们嘲笑我和忍冬的衣服,还骂忍冬是个…是个…”
“哥!”忍冬制止了新曲说出接下来两个字。
但顾家人岂有不知之理,顾吟海回到茂乡后,迟迟不去给忍冬上族谱,忍冬不知其母,是个野种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顾吟海一介书生,有捐躯赴国难的勇气,却不知如何处理小孩间的争斗,扶额不语,翻来覆去只说一句:“忍冬受苦了。”
清荷正在检查忍冬的伤势,见父亲没了主意,便道:“阿姐明天去给夫子说”。
新曲撇撇嘴道:“他才不管呢,今天明明是郭城辉他们的过错,夫子却罚我和忍冬!”
清荷冷笑道:“夫子欺软怕硬,阿姐帮你们讨个理去”。
“阿姐!”忍冬见清荷着急,连忙反握住她的手,道:“阿姐别着急,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全家人的目光这下都集中在了忍冬身上。
忍冬冲清荷笑了笑,道:“对症下药,打蛇七寸,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忍冬所言非虚,一段时间后,他和新曲都是笑着出门,笑着回家,间或还能带回同学上交的“贡品”,看的裴九大为不解,疑惑道:“顾家在茂乡过的艰难,你们两个小子竟混的如鱼得水。”
新曲挺起胸膛,自豪道:“阿弟很厉害的!郭城辉课业不好,但家中要求甚严,忍冬借了功课给他抄,他如今求我们还来不及呢;张驰策好读野史,忍冬时不时给他讲一两个故事,弄得他神魂颠倒,恨不得时日日跟在我们身边;朱历文尚武,忍冬单独约他打了一架,从此也心服口服。”
裴九听得一怔楞,放下正在抄书的笔,拍拍忍冬脑袋,道:“人小鬼大!以后再被欺负,来找哥哥便好,何苦折腾这些把戏?”
另一侧埋头抄书的清荷,道:“上兵伐谋,你只会以武服人。”
裴九一挑眉,慢悠悠道:“非也,非也。小可也是有谋略的,若忍冬告诉我,我会去打郭城嗣一顿,看他弟弟还老不老实。此策曰:敲山震虎。”
忍冬道:“此计可得人力,不可得人心,非长久之谋也。”
裴九表情一僵,道:“你不到九岁,从哪里学了这些?”
忍冬面无表情道:“书上都有写,不懂之处还可以请教父亲和阿姐。”
裴九再看忍冬,眼神带了探究,嘴上依旧调侃道:“我很欣慰,妻弟如此聪慧”。
忍冬不喜这个称呼,不满道:“裴家哥哥,男未婚女未嫁,这种玩笑开不得。”
这回轮到清荷捧腹大笑,顾家遭变以来,清荷已经少有这种轻松的时刻,裴九望着她的笑颜,不自知的流露出怜爱的神情,一时忘了出言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希望自己多多码字!
第 7 章
春夏倏忽,转眼便是元和九年的秋天。这一年颍川风调雨顺,茂乡乡亲得了大丰收,家家户户忙于收割,乡学也放了假,小子们都纷纷回家帮着做农活。
顾家的生活有了实质上的改善,许氏谢氏绣活稳定,清荷抄书的活计日益增多,虽说顾吟海代写书信的生意不大顺畅,但顾家人总体上已不必再得迟然援助,手头也有了些闲钱。
刚刚温饱起来的清荷看着几枚小小的,还没捂热的碎银子,痛惜道:“弟妹们都在长身体,吃得太素难免欠了营养,不如用这些钱买几只小鸡,日后好作改善伙食之用。”
裴九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看着清荷不舍的神情,笑吟吟道:“这事交给哥哥我,何需花钱?你那点碎银子还是收起来,来年给忍冬新曲做学费,也给自己…和新词添几身衣服。”
清荷将信将疑的看着裴九,心念一动,比划了一个探囊取物的手势,低声道:“你不会是要…。”
裴九愣了一瞬,嗤笑道:“你爹整日教育我要行得正,坐得端,小偷小摸这种事,我可不干。”半响,又道:“我三岁没爹,四岁没娘,若只靠奶奶给的那一口馊粟米饭,哥哥我能长这么大?你放心,晚饭前,哥哥定给你搞几只小鸡仔回来。”
言罢,裴九从磨盘上起了身,信心满满地出了门。傍晚时分,竟真的带了几只小鸡回来,毛绒绒,黄澄澄,甚是可爱。许氏撒一把小米,小鸡们叽叽喳喳的叫着,争先恐后的去啄食。新词新曲看的玩心大起,一人捉起一只,抱着不撒手,吓得小鸡以为自己还未长成,便要先上餐桌,不断扑腾挣扎。
一旁,裴九一身短打,挽着袖子,边搭鸡窝,边自豪道:“清荷姑娘,你看小的所言非虚否?”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清荷也不得不承认,裴九虽整日没个正形,但为人慷慨仗义,对顾家更是帮助良多,但凡是体力活一类,总是自告奋勇,不遗余力。虽不爱学习,瞧不上孔孟,但一点就通,实是聪慧。
不知不觉,清荷口气也柔和起来,温婉道:“不知裴大将军使了什么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