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沈珠曦悄悄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透过这条一线天观察后退的街景。扬州城内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店家依然是那些店家,只是气氛大不相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镇的上空,来往的行人失去了从前的悠闲和散漫,神情略为严肃和紧张。
沈珠曦和李鹜来到城中一家老牌客栈住了下来。
想要见到白家主事人,去白家自投罗网肯定不行。两人稍一合计,决定抓住另一个机会。
白家有傅家军盯着去不了,但沈家可以啊。
沈珠曦上次来扬州,落脚的地方就是沈家,沈家在扬州并不起眼,但当初白家将她安置在沈家,就决定两家必然私下联系紧密。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当天傍晚,两人就登门拜访了沈家。
沈老爷和沈夫人见到沈珠曦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如他们先前所料,沈家在扬州看似独立,实则早已依附白家,和白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白家逢难,沈家在扬州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闻沈珠曦的请求后,沈老爷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答应为她安排机会,面见白安季。
两日后,机会来临。
白安季同生意伙伴在风平浪静的大运河上乘坐画舫游江,中途沈老爷敬酒时,不小心将桌上果盘打倒,熟透的葡萄落到白安季的袍子上,挤压出的汁水弄脏了他的衣裳。
画舫上的侍女将白安季带到隔壁更衣,白安季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沈珠曦二人。
沈老爷安排的侍女悄悄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沈珠曦一路打了很久的腹稿,神情紧张,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李鹜扑通一声不带犹豫地跪了下去。
“小婿李鹜,见过舅舅。”
白安季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一礼,他又惊又喜地看着沈珠曦:“殿下!”
“舅舅……”
沈珠曦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当亲人真真正正站在眼前,她的声音还是不免颤抖了。
“我听戎灵说,你坠崖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戎灵那小子一问三不知,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还不知道你坠崖的消息——是我叫人瞒着的。两个老人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要是知道你生死不知,肯定坚持不住。”
“舅舅考虑得妥当,若换做是我,也会瞒着的。”沈珠曦哽咽着说,“要是外祖父母因我有个三长两短,珠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了。”
“……如今你活着回来,我也不必再忍着愧疚对二老说谎了。”白安季神色复杂地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白安季眼里只有沈珠曦,惨遭忽视的李鹜只能讪讪地自己站了起来。他咳了两声,硬生生插入久别重逢的两位亲人的谈话之中。
“要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
他拍着膝盖上的灰,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就长话短说。”白安季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李鹜一点没往心里去。
沈珠曦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自家人给自己冷眼还不是只能受着,反正——
他可以去白戎灵身上收债嘛!
李鹜将坠崖当日,以及之后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他说的太草了,以至于沈珠曦还要时不时进行发言补充。
白安季紧皱着眉头听完两人的话,总算对事情的样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想不到傅玄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你也能够下手……”白安季叹了口气,“当初结下这门婚事,当真是个孽缘……”
白安季的叹气声散开,房内一时无声。
过了片刻,他神色犹疑地开口道:“你们上次离去时,殿下腹中刚有新生命,如今是……”
再怎么不显胎,也不可能像沈珠曦今日的小腹一般平坦。白安季猜到此事有变,不想冒然发问惹得殿下伤心,但回去二老定然又要问及此处,左右为难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白安季不提,沈珠曦都要忘记这番乌龙了,她红着脸解释清楚后,白安季也是哭笑不得。
“……往好的方向想,要是真有了,这一遭下来也肯定是留不住。这样也好……”白安季顿了顿,说,“殿下现在住在沈府吗?扬州现在四处都有傅家军巡逻搜人,你们在扬州一定要小心行事,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沈老爷是可信之人,非常之时可让他代传话。不知和殿下同行的可有其他人?”
“还有三千五百名青凤军。”沈珠曦道。
这回轮到李鹜为她补充:“三千五仅是我带来扬州的兵力,青凤军的主力在金州候命,襄州也有我的部署,舅舅放心,只要白家支持,从傅家军手中取回扬州轻而易举。”
李鹜能从一言半语里猜出深层含义,让白安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事须得再三确认,起兵之后,便会被朝廷冠以逆贼之名……殿下可是已经想好了?”白安季向沈珠曦揖手,神色严肃道。
“现今的朝廷是傅玄邈的朝廷,而非大燕的朝廷。”沈珠曦说,“我们起兵是为清君侧,问心无愧。”
“好!”白安季抚掌道,“殿下既然有此决意,我就不必多言了。待我返回白家后,立即会将此事告知父亲,商量出个一二再来禀告殿下,还请殿下在沈家静候消息。”
初步商量好后,白安季换上沈老爷准备的衣裳,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待画舫靠岸,沈珠曦和李鹜假扮成船员的亲属留在最后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安季匆匆返回白家,将越国公主这一路发生的事告诉毫不知情的白游庚及其夫人,二老不可避免地又抹了眼眶。
“想不到这傅玄邈……竟是如此歹毒之人。”白老夫人抹着眼泪道,“殿下要是真下降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殿下既然已经到了扬州,我白氏就绝不可能再将她交出!”白游庚板着脸,沉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别以为我白家真怕了他傅玄邈,我在江南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学会站着撒尿的黄毛小儿罢了!”
白游庚冷哼一声,说:
“他还想装深情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得美!这门亲事——我白家不认了!”
白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安季想到此事会引发的波澜,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默默赞同了老爷子的决定。
当天傍晚,连日被傅家军把守,所有人员出入都要提前申请和筛查的白家大门从里打开了。衣着儒雅精致的白安季从中走出,将一封信递给了门口守卫的头头。
他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
“这是白家家主写给参知政事的信,请大人代为转交。”
守卫头头狐疑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接过白安季手中的信笺。
“这里面是?”
白安季懒得解释,直接将信拍进了守卫头头的怀里。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守卫头头一眼,说:
“这是我白家的决意,你不必知道。”
不等守卫头头回过神来,白安季已经跨进了白家门槛,大门再次紧闭起来。
而墨迹刚干的退婚书,则被加急送往建州。
第274章
白家这几年流年不利, 先是深受先帝恩宠的白贵妃被打入冷宫,再是城破后自尽殉帝,现在家中唯一子嗣白戎灵又干出了挟持公主后销声匿迹的大事,别说白家自己觉得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就连看热闹的无关百姓也觉得白家该请个大师来看看家中风水了。
法号牛弼的高僧云游四方, 恰好经过扬州, 被白家重金请上了门。
牛弼大师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事, 光是被邀请上门的宾客就有五六十个,他们无一不是扬州当地有名的善人孝子, 更别提门口搭的粥棚,让几乎整个扬州的贫苦人家都聚集了过来。
法事当日,白家门口人山人海, 喧哗若市,看守白家的傅家军吃力地维护着现场的秩序。
无人注意, 两个衣着平凡的下人埋着头快步走进了挨肩擦踵的白家大门。
走过二门步入后院后, 作婢女打扮的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一旁的李鹜神色一如既往轻松, 仿佛压根不担心在门外就被识破伪装。
他这天塌下来恐怕也不慌不忙的镇定,一直都是沈珠曦所羡慕的。
白游庚早就清退里府中下人,带着白老夫人和白安季在后院中等候, 一见沈珠曦, 白游庚就鸡爪一样枯瘦的右手便撩开了长袍想要向沈珠曦下跪行礼。
沈珠曦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急忙扶住颤颤巍巍, 满头白发的两位老人。
白安季则跪了下去,行完整个大礼。
“外祖父母不要多礼,你们身体不便, 我们还是进屋说话吧。”沈珠曦关切道。
白游庚还是那副板着的消瘦面孔,嶙峋的颧骨让他看起来稍显刻薄冷硬,但那双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却带给沈珠曦莫大的温暖。白游庚紧抿嘴唇,无声地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背,像是在说“回来就好”。
沈珠曦一手握着一个,牵着二老进了白家沉稳宽阔的花厅。由于白游庚怎么也不肯坐在上首,于是沈珠曦独自坐在上首,白游庚和李鹜等人则坐在了她的两侧。
“殿下此前经历的事,我已大概知道了。”白游庚缓缓道,“傅玄邈人面兽心,不堪为驸,殿下放心吧,白家和殿下共进退,绝不会让殿下落到此獠手中。”
“祖父深明大义,义薄云天,小婿佩服佩服!”李鹜一脸真切。
白游庚说:“目前有两件难事摆在眼前,其一就是殿下和傅玄邈有婚约在先,违背婚约另行嫁娶难免会落人口实。”
“算我强娶,和殿下无关!”李鹜一脸坚决。
“其二就是,殿下所选,托付终生之人,是否可靠。”
“可靠!可靠!绝对可靠!”李鹜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山倒树倒我屹立不倒!”
白老夫人看着眼前豪迈而自信的人,觉得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有些眼熟。
白老爷子像是听到什么绝世笑话,歪头眯眼看着李鹜,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心里的嫌弃道:
“……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英雄所见略同!”李鹜立马接上白游庚的话,“我看我们很是投缘,不如结为异姓祖孙,这声祖父,我先叫为敬!”
他举起桌上的茶盏,不待白游庚发话便一饮而尽。
空茶盏落桌,李鹜嬉皮笑脸地看着板着脸的白游庚,脸上只差明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
“你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你也拿我没有办法。”
狭路相逢,不要脸的胜。
白游庚从李鹜脸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沈珠曦说道:
“……既然殿下已经选定了人,我也不便多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薄薄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是殿下选的人,他就是坨屎……我白游庚也认了。”
白游庚看向李鹜,严肃道,“你且老实答我,你现在手中有多少兵力?”
“现在在扬州的,有三千五百人,主力都在金州,大约有二十三万。”李鹜说。
“拿着这些兵,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鹜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道:
“先取扬州,有祖父帮忙,取下扬州轻而易举。拿下扬州之后,再取襄州,联合水患中失去家园的流民,由外而内包围建州。”
“既然你心里已有打算,那就好办了。”白游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没有长辈证婚,也没有准备婚书,不如说先前只是乱世扶持,以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鹜取下扬州后,若殿下愿意,我便重新为你们主婚,这样也好避免落人口实。殿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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