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顷
她太自信了。
顺风顺水的求学经历给她带来了太多错觉。
以至于,被现实的当头一棒打回原形。
这些天不少同事和心理咨询业内的同行,都给她发来了安慰和鼓励。大家都说她只是运气不好,这类突发的“黑天鹅事件”,并不能代表她的专业水准。
喻婵自嘲地笑笑。
“运气不好”这样的安慰,她听到过很多次。
好像从小到大,她总是运气最差的那一个。
可运气再不好,她都不想离开心理行业,至少现在不想。
“出国?想好了吗?”
喻婵点点头:“前几天裴老师告诉我,他的师兄迈克尔教授的实验室在招博士生。那边刚好离小柏的学校也很近,起码我们可以相互照顾。”
林安眼底已经蓄出了湿意:“可惜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她揽过喻婵的肩膀,“我好怀念以前我们三个一起在那边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无忧无虑,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是能难倒我们的。”
少时心性岁月长,而今两悲凉。
那时总觉得自己最灿烂,好像整个世界都可以握在手里。
后来才发现,人越长大,越渺小。
时光推着他们步履匆匆地向前跑,全然不顾到底有没有准备好。
时至而今,喻婵成了个被困在一片狼藉中的普通人,生活到处都是废墟,努力了那么久,没做好一件事。
林安自诩风流自由,到头来,还是要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男人。
她们好像都没有变成小时候渴望成为的那种大人。
林安越想越难过,她只有喻婵这一个朋友:“以后你走了,我找谁喝酒啊呜呜呜呜呜……”
窗外月色孤冷,氤着皎皎寒意。
第二天晚上单身派对。
所有人都嗨成一团。
喻婵拜托林安找到了梁齐,请他帮忙做一件事。
听了喻婵的请求,梁齐笑着点点头:“害,我还以为乖妹妹有什么大事呢,就你说的那个地方,程堰确实专门交代过,不让任何人进。但是你肯定可以。”
没来得及思索他话里的详细含义,喻婵就被梁齐请上了车,一路疾驰,带她去看私人别墅那边,山顶上的那棵古树。
时隔五六年,再次故地重游。
心境变得截然不同。
喻婵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都要离开了,心里却还想着,上山去古树那里还愿,祈求程堰可以一辈子平安快乐。
可是没办法,爱这件事从来就不讲道理。
她只能认栽。
到了山顶,梁齐把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旷的场地此刻被人用院墙围了起来,中间是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整体风格精繁复古,和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能看得出,造这堵墙的人品味不俗。
程堰怎么会突发奇想,要把一棵树关起来?
她问了梁齐这个问题。
梁齐神秘一笑:“还能是什么原因,想留住这儿的回忆呗。”
回忆?
是他和谁的回忆呢?
那个难以忘记的初恋戚心语,还是他那位英年早逝的母亲?或者是哪个她离开的那些年里,曾经出现过的人?
种种猜测涌上心头。
喻婵有种误入了他人秘密花园中的难堪。
面前高大冰冷的铁门,仿佛就是专门为她而建。
因为要留住回忆,所以才会建门挡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而她,就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之一。
“我们还是回去吧。”
喻婵打起了退堂鼓,她一直都很识趣,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梁齐阅人无数,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大概是误会了。
他从旁边的草丛里翻出园子的钥匙,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推着喻婵走到园子口:“乖妹妹别想那么多,进去看看,说不定有惊喜呢。”
不知怎么的,喻婵忽然就想起来那杯叫做“婵”的酒。
桉泊说,他们老板是个很痴情的人,心里装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所以一直没谈过恋爱。
喻婵听到这话以后,只当那是酒吧里的员工们以讹传讹,传出来的流言。
夸张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感激地冲梁齐笑笑,握着他递过来的手电筒,慢慢走了进去。
再回头,梁齐已经离开了。
倒不担心在这里的安全问题。
整座山都是程堰的产业,没有下面的允许,没人上得来。
她循着记忆慢慢向前,曾经的小路现在已经铺满了鹅卵石,路的终点,就是那棵屹立在山巅的长生树。
古树下方点缀着一圈黄色的小射灯。
光映在干枯的树枝上,勾勒着光影做出了一幅抽象张扬的画。
仅仅只是站在这里,过往便呼啸而来。
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处枝桠,都是那些鲜明记忆的载体。时至今日,哪怕发生这么多事,忘不掉的,仍然忘不掉。
喻婵慢慢靠近,目光在看到枝桠间挂着的木牌时愣了一瞬。
木牌上的字迹笔力苍劲,龙凤凤舞,是程堰的字,写着她的名字。
强烈的不真实感反复撞击心脏。
在一片夜色迷离中,她逐渐看清了木牌上的所有字。
“壬亥年戊丑月庚辰日,希望她可以健康快乐,岁岁安康。”
“癸子年己丑月辛卯日,愿她岁岁安宁,日日常乐。”
“甲丑年庚丑月乙酉日,希望她安康快乐。”
“……”
“……”
每一张木牌,就代表着一年一度的轮回。
刚好是她不在的那五年。
她的名字和落款人的名字纵横排列着紧挨在一起。
他们在人世间分分合合,重逢又离开,他们的名字,却在这几寸长的小木牌上,获得了某种圆满。
落款人
——程堰。
一瞬间,所有的猜测疑惑,都有了答案。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大的困惑。
梁齐说,程堰建这间园子,围着这棵树,是为了守护记忆。但她一路走来,能看到的,只有她和他曾经的回忆。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那个潮湿缥缈的夜晚是她的毕生难忘。
她以为,只有她这么想。
喻婵颤抖着踮起脚尖,用指腹去触碰那些挂在一起的木牌。鼻头忽然发酸,眼前仿佛出现了他一年年一枚枚把木牌挂在树梢上的样子。
那他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每个除夕夜,孤身一人上山,在这里许下这些愿望的?
他祈求她岁岁年年都可以平安幸福。
那他呢?
如果她今天没有来,没有看到这里现在的样子,这些隐秘的曾经,她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
眼前的一幕幕,还有别人说过的一些话,逐渐拼凑出了一个新的程堰。
一个她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的程堰。
原来在这么多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早就埋藏了许许多多,不曾破土的秘密。
喻婵拨通了他的电话:“我知道你在桐城。”
远处的城市如荧荧炬火,方方正正堆叠在一处,映得山脉晕染出一片淡紫色的壳。
夜色妖娆妩媚,似有倾城倾国之姿。
电话那端的人陷入了死水般的沉默里。
喻婵做了很多年的乖乖女,谨小慎微地行走在规则之内,不逾矩,不叛逆,不给别人和自己添一点儿麻烦。
她头脑冷静,逻辑缜密。
始终都知道做什么选择最正确,最能让制定规则的人满意。
唯一的勇气和例外,全都给了程堰。
是程堰让她记起了,当年那个还能爬到二楼的阳台上,为了救一只小狗,惹得全幼儿园所有的老师们全体出动的自己。
也是在程堰身上,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却始终没能成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