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港来信 第19章

作者:三三娘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现代言情

  他转发的多是金融科技资讯,只偶尔会有一两则私生活,比如云,比如树,比如风,比如海。

  也许是觉得不会有人那么有耐心,会在那么多枯燥的资讯中一屏一屏地往下翻,因此商邵并没有设置什么半年可见、一年可见。

  应隐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滑了多久,想睡觉的时候,看到一张照片。

  是两个人的背影,在明媚的花园里。草坪辽阔一望无际,他打横抱着谁,正迈步往前。

  那个姑娘身材好娇小啊,束着干脆利落的马尾,两手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不知道是谁拍的,拍的真好,虽然是背影,但能感觉到他在笑。

  原来商先生也是爱过人的。

  他爱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总觉得想像不出他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这是自然,因为她没见过他很开心的时候。

  应隐锁了屏,翻过身闭起眼睛。

  商先生已经三十多岁,又是豪门贵胄,爱过一两个人,交往过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这有什么。她也喜欢过人的。

  她的湖里被扔进了一颗石子,那颗石子直直地沉底,但留下的涟漪却是很淡的。虽然涟漪很淡,但静水之下,是石子下坠带起的汩汩深流。

  应隐等着湖面恢复平静,好安稳入睡。

  程俊仪第二天一早来叫她,叫了三遍才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

  “再睡半小时。”她抱住枕头闭着眼。

  “不行啊,阿姨会骂我的!”

  “不去了!”

  “那我打电话告诉阿姨。”

  应隐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清醒了:“别!”

  眼罩被她推上,外头是大晴天,她眯眼打哈欠伸懒腰,眼底淡青色的一圈黑眼圈。

  从宁市到平市的车程两小时,程俊仪负责开,应隐负责打盹。到了地方,是一处别墅区,能看得出有些年头,红砖房,琉璃瓦,青石板铺满了院子,缝里渗出青苔。门口花盆里沤着肥,一株鸡蛋花的枝朵从院子里斜逸出来。

  应隐渔夫帽黑框镜大口罩,蒙得严严实实,按门铃时左顾右盼,俊仪给她望风,两人像大白天做贼。

  过了会儿,铁门开了,出来一个富贵的妇人。

  她的富贵是很浅显易懂的,小香风的外套和牛仔裤,黑色打底衫上,珠圆玉润的珍珠链子绕了三圈,再往上,香奈儿的的耳环一左一右别着,一头浅棕色齐颈卷发,配着法式刘海。

  程俊仪规矩问好:“阿姨。”

  应隐走进去,抱她:“妈妈。”

  应帆女士售楼小姐出身,在那个遍地是黄金的疯狂地产年代,她是售楼部的美貌招牌,但她并不擅长花言巧语,唯有一双大眼睛看着客人微笑。从香港澳门来内地炒房的客人,会冲她的笑多买一层楼,顺便问问她:“应小姐今晚有没有空?”

  应帆女士懂得用美貌变现,但尚没有做好用美貌立足后半辈子的准备,往往答没空。

  “迟到了一些,是不是早上贪睡?”她摘下应隐帽子,摸摸她头发。

  “刚杀青,还没缓过来。”

  家里请了保姆,料理应帆的日常,应帆平时只看看书养养花。别墅区也跳广场舞,只是听着时髦,交谊舞,探戈,拉丁,应帆去了两回,嫌嘈杂不体面,意兴阑珊地放了舞伴几回鸽子,也就没人请她了。

  从灶台里飘出的鸡汤清爽扑鼻,应隐没吃早饭,让阿姨给她先盛一碗垫垫肚子。

  她倚门而站,碗烫,底下垫一张丝绸帕。应帆白她一眼,笑她没仪态。

  “昨天晚上问你热搜的事,你也不理我。”

  “我三天两头上热搜,你三天两头问,我回得过来吗?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你白操心。”

  “嗯,是三天两头跟那个宋先生上热搜。”应帆话里有话。

  应隐倒了胃口,扭头回餐厅,把碗搁下了。

  “宋先生前段时间在平市看展,还约着来家里吃了一顿饭。”

  应隐猛地扭头:“我怎么不知道?”

  “他来家里做客,也要通知你?你跟他进展到哪一步,也没有通知我啊。”

  应隐一肚子火气:“我说了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连手都没牵过!”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应帆莫名其妙,“以前跟你提宋时璋,也没见你反应这么大。怎么,吵架了?”

  “我跟他不熟,没有架好吵。”应隐面无表情。

  “哎,他那天来,我带他看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他听得津津有味。”应帆自顾自地说。

  “我小时候住棚户!现在拆了盖亚洲银行了!你带他去亚洲银行大堂参观去!”

  应帆猝不及防她揭旧伤疤,脸色一愣,明明惶然心慌,偏偏却更冰冷下来。

  应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每次回家探亲,亲热不了两句就该夹枪带棒地吵起来。她既觉得应帆可怜,又觉得自己残忍,索性收拾起包,三两步冲上楼梯,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她的房间真漂亮。

  琳琅满目的书,粉色的洋娃娃,堆成小山的公仔,“我们小隐小时候亲手勾的针织裙”,学跳舞时留下的影像,发髻梳得高高的,黑色练功服,腿拉成笔直。

  但这并非她真正的房间。

第17章

  她小时候真正读度过的地方,在棚户区,在城中村。

  蓝色的棚屋绵延连片,她每天从那里穿过暗巷,绕过猪肉档,走过沤着糜烂甜味的水果摊,去上舞蹈课。

  应帆牵着她的手,身段优雅从容,下巴微抬,目光从不斜视,旁人看她,像看只不合时宜的天鹅。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路随行。

  “又带她女儿上舞蹈课呢?”

  “真舍得。”

  “你懂什么呀,这叫投资。”

  “那是,人家跟我们不一样,落难小姐。”

  “噗,什么小姐,哪个不要的二奶怕不是?”

  那时候的大湾区,漂亮点的,在别人眼里不是二奶,就是大佬的女人,棋牌室一桌麻将凑个搭子,能凑出三个情妇。

  港澳的男人甚至都不必发达,只需稍有点钱,就能在内地建立第二个家,生儿育女,每月往返。女人当了情妇,在亲戚间不必遮掩,穿金戴银,大大方方地说,我家香港那个,生不出儿子。

  但应隐知道她妈妈不是。她是知道她父亲的,生得很好,高大俊朗得能演TVB的武生,人也忠厚,唯一毛病,是贪杯三两,酒品不好。

  在全民掘金的年代,一个男人如果上进,忠厚便是品行,如果不上进,忠厚便只是窝囊。

  应帆很上进,男人很窝囊。

  小时候,应隐并不很懂得母亲的傲气,她的傲气是自欺欺人的,在这样的弄堂巷子里,一到夏天傍晚,满地都是敞着肚皮剔牙线的男人,女人的化纤衬衫吸饱了汗臭味,她的傲气、体面,都显得多余而倔强。

  学舞蹈很苦,回家也要练功。同学们在大别墅大平层敞亮的客厅里练,应帆需要帮她把餐桌椅挪走,练好了,再搬回来。

  “你不属于这里,盈盈,把你带到这里,是妈妈没本事,你要出去。”

  其实应帆并不是一个没本事的女人。卖楼那么多年,她的提成丰厚,存在银行里一大笔。成婚后,才知道丈夫老家盖房子欠着钱,给了,剩余本金做服装生意,赔了。

  售楼处请应帆回去,但丈夫不希望美貌的她再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身边的同事都戴了金戒指,春风得意,正是挑男人的时候。

  这个城市总在拆啊建的,有一回下了舞蹈课回来,哪处高楼拔地起,蓝色玻璃楼体如此美丽。

  应帆牵着她的手驻足,仰头望了很久,轻轻声:“你知道吗,妈妈本来在这里可以有一层楼的。”

  “为什么没有了?”应隐问。

  “如果有了,那就没有你了呀。”应帆低头冲她笑笑,温暖掌心抚她的脸,薄茧比去年厚。

  应隐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个富商拿着房产合同请应帆签字,落字无悔,逆风改命。但应帆拒绝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的心高气傲,富商扭头找了她的同事。近百万的房子无偿赠予,同事惊呼一声,就这么中了人生的彩票。

  富商不算中意她,好了两年放她自由,同事移民加拿大,找了小几岁的白人男友,日子过得很富足。

  “妈妈年轻时不知好歹。”

  应帆偶尔会这么跟她说。

  应隐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父亲在哪里。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八年,酗酒和窝囊让他身材走形眼神浑浊,应帆只当自己投资了一支失败的股票,离婚搬家,干脆利落。

  八岁后,应隐没再见过那个男人。也想念过儿时他下班后给她带车仔面回来的日子,也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庇佑,但应帆让她不要软弱天真。

  陶瓷炖锅里,鸡汤被文火煨到了火候,应帆揭开玻璃盖,用勺子撇了一撇浮末,问俊仪:“她最近过得不开心?”

  “宋先生逼得她不开心。”

  “她不满意他哪里呢?”

  程俊仪看她绣满金线的小香风外套:“阿姨,你的衣服好漂亮,我很满意,可是我更钟意自己这件。结婚还不是选衣服呢,怎么能满意就行了?要钟意才行。”

  应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这个话,我年轻时一定为你鼓掌。”

  “你年轻时也选钟意的,不选满意的?”

  “我选了钟意的,现在觉得倒不如找满意的。”应帆两手在身后撑着流离台,面对俊仪倚站,身段还是很美。“我不想她再走弯路。你知道的,女儿总像年轻时的妈妈,女儿总在走妈妈的老路。”

  “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不管时代怎么变,女人多有钱多有本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要她结婚,就只存在上嫁或下嫁。也没有平嫁,平嫁就是下嫁,下嫁就是扶贫咯。不结婚也行,可惜她在娱乐圈,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她这么漂亮,没人护她,周旋得她油尽灯枯。”

  程俊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直觉应帆说的是不对的,但怎么不对她却辩驳不了。而应隐如何精疲力竭用尽全身智慧,她比谁都清楚。

  最终只能不服气地说:“阿姨你三观不正,不符合公司给你做的书香门第人设。”

  “好笑,我怎么不是书香门第了?”应帆白她一眼:“我六十四祖在清朝当大官的。”

  她亦嗔亦怒半真半假,说完,跟俊仪相视笑起来,也没注意到应隐在外面听了半晌。

  其实她也不恨应帆。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纪,应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她长大,打两份工,母女两个日子过得很紧凑。

  应隐赚了钱后,第一次带应帆去北京,应帆在天安门对面的广场上坐了很久。

  外婆病重晚期,心心念念想去北京。三千块的团费倒出得起出,但旅游团说,老人必须有人同行,那就是六千块。应帆给不了,她还要给应隐交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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