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葵
靳长鸣这下连冷笑都不再有,他亲手养出来的儿子,给足了客气全凭他裁断,话里话外的另一层意思已经很?明确——我?只?是来走个过场,若您意见不一,我?权当越过去,左右也奈何不了。
靳长鸣服了两颗降压药,那柄红木拐杖在他手下重重一叩,他还想要维持父亲的威严。
“你?别忘了我?是你?父亲,我?要是不允,她一辈子也进?不了靳家大门。”
“进?来了又怎么样呢?哪一处的别墅不比这个死过人的大宅院里好?”靳宴舟视线敛下,他指尖摩挲着桌角,锐利而直接地说,“不是旧时?代了,民?政局签字盖章就算礼成。我?今天来走一遭也是让她安心,不是为?你?。”
靳长鸣脸色灰败下去,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拐杖一下失失力,他好像终于认清楚什么事实似的,闭口不置一言。
靳宴舟居高临下睥睨,声调极冷。
“我?靳宴舟要娶的人,谁敢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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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趴在沙发上睡着,靳家是仿古的装潢,空气里都隐隐约约飘着一股檀香,似乎常年有人烧香拜佛。
这个偌大的宅院实在太过寂静,连鸟雀的啾鸣也不曾有,在这呆了一会?功夫,钟意有点明白为?什么靳宴舟身上时?常有流连不容于世俗的冷清。
芳阿姨中途来给她加了床被子,她枕着手臂趴在沙发上回一些新年祝福,大部分是学校里的朋友,零星的几条问她近况,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请柬,譬如?结婚、孩子满月宴……
后来脑袋一歪,她睡得再无?知?觉,却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梦里是个下雪的夜晚,也许是他们初见那回,靳宴舟还是那副温柔浮浪的样子,倚在长廊尽头,光线明明灭灭看不清他的脸。
后来画面一转,不知?怎么的他走到她跟前,面上是清清浅浅的笑意,一低头,他眼睛里的深情落下来,抖落在那枚心型钻戒上。
钟意下意识蜷缩了下手指,又不敢有大动作,她预料这是一场梦,故而惶恐怕惊扰这场美梦。
等靳宴舟给她戴上戒指,她才有些怔然地举到手边看,果然如?他所说,挑了一颗好夺目璀璨的钻石。
25克拉全美心型的款式,这世上他或许不能将一颗真心剖下来给她,但他以此?心拟作无?限真情,为?她留有人间一份缱绻地。
钟意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情不自禁想要拥抱他,往前一扑却是空空,梦在这时?候醒来,她有些怅然若失地回神,眼泪还卡在眼眶里,冷不丁她看见无?名指上坠着的戒指,圆润饱满的弧度,闪耀的光泽绚烂,告诉她不是一场浮华梦。
“怎么醒了。”
靳宴舟的声音蓦然响起,他轻啧一声,“明儿初一早上烟花爆竹劈里啪啦响彻,你?一睁眼就能看见多好。”
钟意指尖小心探了探,有些温凉的触感,她眼前一片湿漉漉,哽咽着说,“提前知?道了也不错。”
靳宴舟叹了一口气,语气有点无?奈,“都怪周方泽嘴上没把门,害我?一点都不浪漫。”
他还要怎样的浪漫呢?
明晃晃的偏爱都送过来了,钟意忽然还有点遗憾,遗憾刚刚沉在半昏半醒的梦里,她应该睁开眼,睁开眼看靳宴舟是如?何半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将这枚戒指揣在她指尖。
靳宴舟握住她的手,他低下头慢慢的和她说,头一回把心迹在一个人面前剖明。
“你?走后,我?想了许多,那枚戒指的寓意很?不好,所以这五年我?都在找一枚配得上你?的钻石,这戒指是我?亲自雕刻,它完全因你?而生。”
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诚恳:“意意,我?是真想与你?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钟意轻轻嗯了一声,她用手指丈量着他的尺寸,她开口道,“明儿我?也送你?一枚戒指。”
靳宴舟先是一愣,过了一会?笑意漫上来,他从口袋里兀自摸出另一枚,跟赶鸭子上架似的,语气忙不迭说,“不用你?买,我?这现成的。”
钟意睨他一眼,怀疑他早早算计好在这等着她。
虽如?此?想,然而这温情时?分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扫兴的话。夜色最?寂静的时?分,他们在这儿进?行了一场堪比结婚的神圣时?刻。
零点的钟声叩响的一霎,绚烂烟火自长空升腾,“砰”的一声,靳宴舟带着戒指的那只?手压住她肩膀向?后倾倒,他给了她这个新年时?分的第一个深吻。
月光从窗户口爬进?来落在他面庞,他头顶被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晕,那是他为?爱心甘情愿戴上的枷锁。
亲吻的间隙,钟意往窗外扔去一眼,这沉沉的夜色,无?边的黑暗,万家灯火里,终于添了她的一盏温情。
临睡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那件薄薄的针织毛衣被褪下,静电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最?后都吞没在无?所顾忌的渴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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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前厅送来了靳老爷子亲自提的一副字,还是瘦金体?的风骨,写的是“笙箫和鸣”这四个字,也算摆明他态度。
来递字帖的人还捎来了一份见面礼,是一枚价值不菲的胸针。
钟意收下,她心里揣度靳长鸣的意思,不免问,“请问靳先生现在在哪?我?想亲自去道谢。”
来访的人笑了下:“钟小姐太客气了,城南有庙会?,老爷一早就去了。他临走前要钟小姐别客气,只?把这当作自己家就是。左右他年纪大了,往后家里的事情便不再管了。”
这话虽然是对钟意说的,但其中几层意味都是将给靳宴舟听的。
父子间不必非要做到鱼死网的境地,靳宴舟淡淡笑了一声,不卑不亢说,“明儿我?让绪宁把原来那副字画带回来。”
他说的是他们刚认识不久靳长鸣送她的一副字,那时?候靳长鸣洋洋洒洒写了“云泥之别”四个人,却没想到她是个一条夜路偏要走到黑的性子。
前尘往事在这时?候就算化净,如?今是六点钟的时?刻,天边还有些云雾没拨开,薄薄附上一层暗色,靳宴舟要了件披肩盖在她身上,他们一行人往梵山走。
这一趟出行实在是意料之外,靳宴舟原先打算带她出门玩一圈,皇城脚下热闹的地方还真不少。
但钟意晚上和他说:“我?们去看看阿姨吧。”
她举起手晃了晃戒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以后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是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人。”
一瞬间的心绪复杂,靳宴舟看了她一眼,他低低嗯了一声,拟定次日一早的行程。
他们踏着薄雾登上了山,出乎意料的大年初一人也多,庄严肃穆的墓园挤满了人,黄绿相间的花团装点了这儿的冷清,俗世的思念顺着香火一道传递。
正因为?有爱,一个人的痕迹才永远不会?被从这世间抹去。
站在生与死的一道界碑前,钟意像是有感而发,她声音沉静下来。
“除去生死,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生命里给予我?爱的人。”
靳宴舟这时?候勾过头来,这地方人多嘈杂,他俯下身来才听清她说话,不由多问一句,“这些人有哪些?”
他在心里兀自计较,倘若钟意一下报出太多人名,那他往后还需要多努力些,争强好胜刻在了靳大公子的本能,他势比要做她心中第一。
“有你?。”
钟意抬头注视着他,这是她第一回 完全显露爱意,澄静的眼眸像融进?皎皎月色,只?看一眼就让人止足。
靳宴舟在这时?候停下脚步,他轻声问,“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原因,你?为?什么喜欢我??”
若干年前她哪里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靳宴舟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钟意扑哧笑出声,她仰头指了下天,满城璀璨恍若在眼前,她跌入一场浮华梦,尔后美梦成真。
“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有一束烟火是为?我?而放,我?就死而无?憾。”
原定的计划是下山,谁知?道刚踏出门槛一步,靳宴舟就牵着她拾级而上。
钟意有一阵恍惚,梵山寺钟声就好像落在耳边,她仰头看高台庙宇嵌在群山含翠里,她仰头瞻望,便已感受到古刹肃穆。
“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靳宴舟回头看她一眼:“你?不是信这个?”
正值凛冬,梵山寺的青石台阶上积了一层寒霜,他们来到不巧,这寺庙正是香火鼎盛,挤进?人堆里到处都是缭绕的香灰。
法务处赠予他们三柱香,轻烟缭绕雾气,人世间的不明在佛门清净地好似被驱逐。钟意没要自己的三柱香,她已得圆满,不敢再贪心,以免镜花水月空一场。
靳宴舟这回却难得认真,他走进?莲花底座的点灯处恭恭敬敬请了三柱香,朝她走过来,烟火气在他身前汇聚,他伸手,把什么东西塞进?她口袋。
钟意低头去看,是一封手写信。
车马飞快的网络时?代,亲笔写下的回信弥足珍贵。
钟意睫毛眨了一下,有些拿不准这封信的内容。倒不是担心是惊吓,而是靳宴舟对她实在太好,东郊那片的房子转手赠送给她,她怕这里面又装着什么她承受不了的东西。
但好在这只?是一封简简单单的手写信,软笔落下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是剖开一个男人最?完整的心。
她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幅画面来,不知?道是哪一个深夜,他伏低案前眷写。要说天底下有什么誓言更让人觉得可信,那必然是菩萨香火面前走过一遭的虔诚。
【亲爱的钟意同学:
落笔之时?,对这个称谓斟酌再三,但辗转思索还是觉得这样称呼你?最?为?适宜。因为?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任何人,也不会?被社会?上任何一个身份框住。
在我?们相遇之初,我?就觉得你?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蝴蝶,会?飞向?属于你?的天空,而我?只?是你?短暂停留的人间。
高台在上,佛祖在前,我?心如?明鉴,向?你?诉尽人间爱恨嗔。
既然故事的开始,是你?爱恋我?。
那么我?想故事的结局,也应由我?给你?一场答案。
靳宴舟致上】
很?薄的一张纸片,捏在手里却好似千斤重量。
钟意心里酸涩的一塌糊涂,她艰难地扭了下头,别过脸说,“我?告诉你?,不是强求你?给我?个答案。是当初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我?想要告诉你?,即使这世上处处阴谋,我?待你?仍然是一片不假真情。”
“仅此?而已。”她眼神坚定说,“暗恋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东西。”
“意意,你?没认真看我?的信。”靳宴舟轻笑一声,他俯下身捏住信封一角,手指着其中某一行在她耳边细细念着,“我?说过,你?也成我?救赎。”
“曾经我?以为?爱是弱者的愚昧,爱让人发疯让人失去理智。我?的世界没有也不该有爱,但因为?你?我?发现爱是一种坦然向?上的力量,爱才会?让人往前走,而不是永远被困在原地。”
靳宴舟眼前恍惚闪过一画面,那是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
在度假山庄,她撑着手靠在阳台上,高高兴兴敬他一杯,“祝我?们都不能被过去所困扰。”
那是他头一回在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身上看见的意气宏大。
也是头一回有人用过去这个词语将他连接。
雪夜里那个纤瘦却倔强的背影,像永远不服输的小孩。在某个时?刻,靳宴舟也看见过年少的自己。
所以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很?久,也希望她一生顺遂。 他们两个人在凛冬相遇,又与猛烈的盛夏擦肩而过,却像两团炽热的火,爱意永远明朗。
来往的过路人把目光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他们这对红尘香客在这茫茫人世间,又好像罔顾一切目光。
靳宴舟反倒浑不在意,他垂手站立,姿态挺拔,不经意望着她笑,无?端又显露几分懒散矜冷。
有种不融于俗世的清贵,却偏偏一字一句对她说,“意意,我?想给你?最?好的暗恋答案。”
他眼睛里有深情万顷:“这个答案,我?想用一生讲给你?听。”
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灯火,却有永世的真情。
满室缭绕的烟火,文?殊殿的菩萨一双慈悲目睥睨人世间,钟意在这双慈悲目里找到过往的痕迹。
她想到她和靳宴舟重逢的第一天,青松落色,霜雪满城,梵山寺的钟声清越,她恭恭敬敬请了三炷香。
金刚怒目,勿念嗔痴。可钟意总是想起靳宴舟来。他不信神佛不恋人间,指尖漫不经心夹着猩红的烟蒂,偏过头朝着她散漫的笑。
就像是一场浮华梦,长廊尽头的香火鼎盛,靳宴舟就真的那么朝着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