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14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皇后若撒娇,便不是皇后了,”玉随云吹了吹新茶中的浮沫,漫不经心道,“她如今大权在握,若即若离有何不好?更何况,你们陛下,可受用得紧哪。”

第18章 物外行藏(一)

清明当日,帝后携百官出郊行祭。

寒食以来绵延三日的春雨方歇,远天晖光熠熠,彩云流转,呈为祥瑞,一扫近日烟雾云霾为城中带来的萧瑟之气。

这样好的天气里,帝后上皇陵洒酒焚香,诸臣列跪山下同拜,道间缄默。

若逢最高祭典,皇帝需携朝堂众人先拜首阳山,后过皇陵、抵岫青寺、点燃烛楼,至夜间再游汴河,储君亲自主持祀礼,拜宗庙社稷、祭天地神佛。

只是今日不过是清明时节的寻常典仪,不需如此复杂,况天狩三年之后,礼部总会默契地避开汴河夜祭这一环节,昭帝不过十九岁,国朝更无储君。

典仪残破不全,无人敢表。

皇陵的祭祀足足耗了半日,帝后回城登岫青寺时,午时将过,岫青寺便奉上素斋,以此接驾。

宋澜自是不在乎佛家规矩,但落薇总是循例,坚持入寺便男女分食,于是宋澜无奈,只得在一群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去了另一间禅房。

两位司膳女官恭立桌前,将岫青寺奉献的食物一一验毒试吃,反复确认无误后才告退出门,落薇瞥了一眼手边的白粥,状似无意问:“他留了谁随驾?”

烟萝道:“是叶御史。”

落薇用手中的调羹缓缓搅弄着那碗粥,闻言挑了挑眉毛:“他这么信得过叶三?”

上午祭祀典仪之后,诸臣不需随行,门前拜过便散去了,若非皇帝亲口吩咐,叶亭宴断然没有机会伴驾上山。

烟萝答道:“娘娘思量,陛下初至北幽时,其实早将那篇《伤知论》忘了个透彻,是叶大人屡出奇招,御前献策,才得了陛下青眼。”

“小人又寻人仔细问过,说陛下本对他无甚印象,甚至几分防备,但叶大人玲珑心计,又有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叫陛下转了态度,随后北幽一十三天,日日召他问话、同食同行。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宁肯顶着御史台责骂,也要带他回京?

落薇便道:“如此,前日里他又破了西园命案、剜肉自证清白,怪不得呀,怪不得他初入朝局,便能在宋澜面前与玉秋实分宠信,本宫能用之人,确是舍他无二。”

烟萝听了落薇言语,轻“嗯”了一声,她方才一口气述说良多,此时才忖度着下了结论:“但此人多智近妖、能言善辩,他有意与娘娘同抗太师,可用,却不可信,纵是娘娘设计收服了他,他又主动示好,亦不能交心。”

交心,即是诛心。

落薇拨弄着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叶子,摇头笑道:“这般蛇蝎物,谁敢与他交心,若我年纪轻些,哪怕只比如今小上两三岁,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连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杂乱,只进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时中才能启香炉,宫人将残余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靠在雕了简陋木莲的榻前闲倚。

她无有困意,却深觉疲倦,昏昏沉沉之间觉得无趣,心中一动,顺口问道:“在北幽时,那叶三究竟出了什么奇招,才让宋澜扭转态度?”

烟萝蹙眉回忆:“听闻是献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图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画,虽中原文人不喜,却在边塞流传一时。陛下瞧后爱得紧,那画被带了回来,在乾方殿中挂着呢。”

落薇奇道:“是什么样的画?”

烟萝道:“小人记得,画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时消弭殆尽。

落薇听了这话,忽地翻身坐起,一时之间深觉无尽的恼意恨意齐齐涌来,只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内里冰冷,直烧得火红一片、冰寒彻骨。

烟萝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只茶杯,细瓷冰凉,叫她清醒了几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这一腔恨意,实在无从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后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长长的低笑:“果然是同类相惜,他竟用此术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么敢?”

粗喘了好几口气,才将翻涌情绪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红的眼睛,感觉指间有水痕,她一一拭去,开口向烟萝解释。

“丹霄是天之至高处,神灵居至高处,引光雷闪电入世——灵晔是他的字,意为太阳,意为闪电,这图名便是说……光明激荡之物,业已踏碎。”

这样一幅图,是为了纪念宋澜隐晦的功勋啊。

*

说了这番话,落薇再不能安坐,干脆趁此机会卸了黄金顶冠,连烟萝都没带,独自一人往岫青寺后山幽静无人处散心。

后山上有亭台和旧殿,平素也有佛门子弟在此清修,只是岫青寺今日为了接驾,特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落薇沿着禅房后的石子路缓缓地走了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一无名旧殿。

这旧殿空空荡荡、未挂牌匾,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近了些,才见殿中有一处地面坍陷,原是下有密道,石莲地砖被挖开后,没有再回填。

她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些古远故事,说祖父一辈的疯太子篡位,手下曾于岫青寺行金蝉脱壳之计,想必这便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旧事留下的痕迹。

此间零落,不知世上还有几人记得。

落薇越过正殿继续走,在大殿空空荡荡的后园中瞧见一棵古树——若真切些,不如说是古树的遗骸,因为那树干枯乌黑,在春日中不见一片嫩绿的新叶。

朝天延伸的嶙峋树梢中,忽有一枝,不知是被何人系了一条鲜红长绸,绸缎的颜色可鲜亮极了,全然不见风吹日晒的痕迹。

有风袭来,它高高扬起,在湛蓝天际之下舞得风流恣意。

“此树原本是岫青寺的百年老树,曾有无数痴男怨女在此处缔结誓言,听闻,许愿甚是灵验。”

落薇还在望着那棵古树发呆,身后便蓦地出现一清润的男子声音,她听出了是谁,不免一怔。

尚未来得及开口,那男子便走到了她的身侧,继续道:“只是不知,这树为成全哪一对痴情男女奉献了自身,在一寂静春夜里,忽地落光了叶片,生机就此断绝。树死神去,许愿再不能成,渐渐地便也无人再来了。”

许是方才听了那幅《丹霄踏碎图》的缘故,落薇心中泛起一阵冰冷的厌恶,说话都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叶大人久居北幽,怎地连汴都旧闻都如此清楚?哦,本宫险些忘了,叶大人一双慧眼穿骨见髓,莫说脍炙人口的旧闻,就连青史古今,也是洞若观火哪。”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口气,有些诧异地多看了一眼,不过落薇已经飞快掩了方才的讥讽情绪,带着笑侧过身来,问道:“好巧,大人缘何在此地?”

叶亭宴便虚晃着朝她行了个礼。

落薇没理,叶亭宴也并非真心想要行礼,于是躬了躬身,就算礼成:“陛下午间睡眠,臣得了空闲,想来后山一观这传闻中的古树,不料却是这么巧,竟能遇见娘娘,定是臣方才在佛祖面前虔诚拜祭的福德了。”

“叶大人当真是福德深厚之人,”落薇戏谑道,“本宫还以为明日上巳春猎才能与大人相见,谁知今日大人得陛下宠信,便跟上了亭山,可见不仅天子,就连神佛都在庇佑大人。”

叶亭宴面不改色道:“娘娘谬赞,臣羞愧。”

此句落后,周遭忽地陷入一片沉默当中,两人各怀心事,无人打破这僵局。

最终还是叶亭宴先叹了一口气:“娘娘见臣,为何无话可说?高台相见,臣不可置信、落荒而逃,娘娘心中恼了臣么?”

他口气坦荡,自然大方,吐露的字句却暧昧流连、含义无限,也不知他为何不再羞恼。

落薇挤出一个笑来,惜字如金道:“怎会?”

她踌躇片刻,不见对方回话,本想开口问一问那画的事,临到嘴边却转而道:“这古树的传闻,大人方才是不是没有说完。”

就算叶亭宴有心示好,她也不可尽信——他实在太过危险,只要流露出一丝于宋澜的恨意,被他窥了去,说不定某日就会成为催命的尖刃。

叶亭宴听出她本不想言此,却没有深问,只答道:“臣要说的已然说完了,方才是想多问娘娘一句,倘若此有情树仍旧灵验,娘娘想许什么愿望?”

落薇漠然道:“本宫与陛下心心相惜,哪有什么旁的愿望,就算是有,也不必寄托于这死物身上。”

她抬眼望去,风已停息,红绸恹恹地垂下来,干枯树枝后是布遍彩云的天际。

不知为何,她说完了上句话,叶亭宴没有言语,良久,她才听见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或有冷淡、或有嘲讽,或是她听错了,什么都没有。

随后,一只冰凉的手忽地扶住了她的腰际,用力地将她揽了过去。

落薇一时大惊,回过神来,人却已落在了他的怀中。

她气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可不过须臾,他怀中带些清冽的熏衣兰香便缓缓逼近,温柔地包裹住了她。

落薇紧攥着他绯色衣袍的手松缓下来,居然失神了一瞬。

——她在那洁净的兰香之中,闻出了故人素爱的檀香静气。

少顷,她回过神来,挣了两下,叶亭宴没有松手,反倒不容置疑地再施了些力气。

落薇四下张望了一圈,皱眉推阻:“叶三,你放肆!”

叶亭宴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一双漆黑眼瞳看不出情绪,闻言也不曾动容,只是勾起唇角,用一种她不曾听过的语气讥讽道:“放肆?是娘娘自己说,臣要的,您能给,怎么,娘娘先前的心意,就变得这样快么?”

第19章 物外行藏(二)

古寺零落,林间静谧无人,远远禅房处围了皇家护卫,落薇见呵斥无用,瞪着眼睛踩了他一脚,叶亭宴恍若未觉,就是不肯放手。

不仅如此,他还刻意凑近了些,以气声道:“此间并不安稳,随时会有林卫经过……娘娘还是噤声,别叫他们发现的好。”

落薇被他这表里不一的言行气笑了:“噤声?大人自己不放手,却叫本宫噤声,本宫还真当你不知恐惧呢。”

叶亭宴在她腰间摩挲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臣怎会不知恐惧,但臣知晓,娘娘胆大,必然能够庇佑臣,若非如此,臣当初递信相邀时,娘娘为何欣然赴约?”

落薇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话这不还是说回来了,论胆大包天,本宫哪里是大人的对手?大人是陛下的近臣,居然敢觊觎本宫、私下邀约,如今还放肆僭越……君臣之道、人伦纲常,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你如此行事,有何颜面质问本宫?”

叶亭宴挑眉看她,并不回答,反倒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此人心思缜密、诡计良多,今日放肆行事,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或许还是她不够了解他。

落薇猜不出他的目的,激将呵斥皆不得,灵机一动,干脆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叶亭宴始料不及,身体僵了一僵。

见此举有用,落薇心下反倒定了些,于是她微微踮脚,贴近他耳边道:“既说到胆大,本宫突然想起,提醒大人一句——为本宫效命,如刀尖行走、临渊履冰,你要价高些,本宫不在乎,只盼你到时不要胆怯才好。”

叶亭宴扶着她腰侧的手终于卸了力,落薇脱离一步,刚要开口,他却突地后悔,又将她扯了回去,同样凑近她耳边道:“娘娘所托,臣自是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说完这句,他终于彻底松了手,拂拂袖侧便倾身跪了下去,开始不怎么真心实意地道歉:“冒犯娘娘,臣万死。”

这次居高临下的成了落薇,她低头看去,没有叫他起身:“叶大人,高台一别判若两人,本宫倒想知道,是什么叫你改了心意、不肯再在本宫面前装下去了?”

叶亭宴“哎呀”了一声,顺口诌道:“娘娘此言,臣万不敢受,须知臣之举措,皆是因为‘情’这一字——娘娘可知,自从多年前扶灵进京、结识娘娘后,臣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都落到了娘娘处去,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见。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臣终于寻到了机缘,一时情难自抑,见娘娘用得上臣,才冒险递了那个信儿去。”

“臣万万不曾想到娘娘肯来赴约,又惊又喜,怕娘娘不懂,不敢冒犯,谁料娘娘当日行事,叫臣如在梦中,只得落荒而逃。”

落薇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嘴角抽搐了一下。

叶亭宴还在一脸哀情地继续演戏:“今日臣又撞上娘娘,直如襄王遇神女,一时忘乎所以。于是臣怀揣一腔真情,尽述这有情之树的传闻,怎料娘娘忘了昨日台上衷情,冷面以待,臣伤心悲愤,犯下大错,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变脸飞快,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连落薇都听得怔愣,只觉此人合该去戏班子中唱戏,才不辜负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转念想他若不是如此行事,怕也讨不了宋澜的好。

落薇思前想后,越想越气,欲踢他一脚,却恐他再行不轨,只得生生忍了,憋出一句:“起来罢。”

叶亭宴尚未出戏,哀哀道:“娘娘不信臣之言语么?臣在此树之下,愿以亡父亡母立誓,臣对娘娘之心,日月明鉴、山河动容……”

落薇听得咬牙切齿:“叶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你我今在佛寺之中,胡言乱语,是要被满殿罗汉听了去的。”

叶亭宴道:“臣所言出自真心,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