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落薇一字一句道:“叶大人最好叫本宫瞧见你的‘真心’。”
叶亭宴飞快地接口:“娘娘不信臣的心,那明日上巳春猎上,臣便为娘娘送上一份大礼罢。”
落薇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明日有布置?”
叶亭宴咳嗽一声,终于敛了之前唱戏一般的哀情,正色道:“太师在朝中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并非易事,然若是一一祓除,仍有可乘之机。臣既来娘娘处,便要备一份见面礼才是。”
他这般说话,才像是从前那个温润狡黠的“叶三公子”。
但如今落薇看破了这一张假面,见此情态,忍不住心中冷笑。
剥了此人一张温润君子皮,内里实在是黑透了的。
她心知对方决计不会说出自己布置,便也没有继续问,抬脚想走,又顿了一顿:“叶大人在太师和本宫之间,毫不犹豫地择了本宫,来便出谋划策、不遗余力,本宫倒是奇了,大人久在幽州,不知与太师有何仇怨?”
“这伤,还不算仇怨么?”叶亭宴伸手覆在肩上伤痕前,若他不提,落薇几乎忘了他受了这道伤。
“太师不满陛下宠信,迟早要发落了臣的,臣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况且——”
叶亭宴垂着眼睛,眼神闪烁了一下:“臣与太师确有夙日之仇怨,说来太多,不堪多言,等得闲时,娘娘若想听,臣再为娘娘细细道来。”
“不过,臣突然忆起,方才娘娘说,为您效命是刀尖行走——臣亦有些好奇,除却太师一事,娘娘还有何不能见天日之事嘱咐臣做?”
落薇见他肩上方才被她抓出了许多褶皱,便伸过手去,一一抚平了,口中只道:“待本宫知晓你之‘真心’,自会相托,如今,你便先准备赠予本宫的‘礼’罢,本宫拭目以待。”
她走到金殿的门槛处,听见叶亭宴在她身后扬声道:“臣还有一言——”
落薇耐着性子回头:“何事?”
叶亭宴望着她,貌似恳切道:“娘娘今后,能否不再称臣‘大人’?听着总是生疏些,如陛下一般称表字亭宴,或是唤名号‘蕖华’亦可,臣亲近之人,都是这般叫的。”
“蕖华……”落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意有所指,“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大人怎么以此为号?”
她没有继续说,时辰将至,他们是该各自归去了。
然而叶亭宴听懂了落薇未尽的话。
待落薇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红绸,轻轻地重复道:“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
此时神情,便与方才截然不同、一丝一毫皆无相似了。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自己这副自怜自哀的可笑样子,心下涌出一阵近乎暴戾的厌恶,不免自嘲一声。
“说得是啊,这样洁净的东西,臣……怎么配呢?”
*
拜过岫青寺后,宋澜与落薇同回皇城,在燃烛楼跪到黄昏时分。
宫人来回穿梭,将周遭的蜡烛一只一只地燃起来,落薇捻着手中冰凉的佛珠,端正跪着,宋澜从蒲团上起身后,转头来扶她:“今日祭典总算圆满,阿姐可累坏了?”
落薇握住他伸来的手,并不答他的话:“子澜,你我何日去拜汴河?”
那串佛珠硌在两人的手心之间。
听了她的言语,宋澜的手忽地抖了一下。
当年太子遇刺落水,汴河湍急,金天卫寻遍了都不见尸首,最后也只在下游捡到了残破的远游冠。
冠冕代储君入了皇陵。
当时落薇总还怀着能寻回几块骸骨的念头,没有封棺,宋澜以此为借口,未刻牌位,于是燃烛楼中并无宋泠的身后名,若要拜祭,还得到汴河汀花台上。
当年,刺棠案查了四个多月,牵连人数众多。最后,宋澜与玉秋实定下了施行刺杀的三位首恶,并塑了他们的跪地石像,向汀花台上太子金身永世赎罪。
与他们同在那里的,还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详尽记述了这三人因何行刺杀事。
汀花台如今是金天卫自发轮流值守,俨然已成承明皇太子的祭台,只是此台高险,又逢血腥大案,拜祭之人伶仃无几。
如今皇家典仪又避开此地,算起来,他竟从来没有得过她与宋澜正式的拜祭。
落薇从前不觉,如今却心知肚明,这是宋澜故意的。
但宋澜亦不敢叫她瞧出端倪,抿了抿嘴唇,便摆出一个哀痛神情:“皇兄尸骨不见,我午夜梦回,总是心惊,实在不敢相见。不过每逢年节,我总会着人为皇兄行一场大法事,望他在九泉之下安宁,阿姐……可是想去汀花台上么?”
落薇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道:“陛下有心,妾亦如是,待哪日哀痛得解,你我再同去罢。”
宋澜便应道:“甚好。”
他忖度片刻,再次开口:“明日春猎,阿姐可要上场么?我记得阿姐从前携狗逐兔、英姿飒爽,却也许久不见了。”
落薇温言道:“今日劳累,不晓得明朝有无气力,陛下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第20章 物外行藏(三)
大胤开国皇帝喜爱游猎,但此后几代偃武修文,皇家田猎也由一年两次改为一年一次,在明帝平定西野后几乎被废止。
但如今北幽诸部不甚安定,为表威慑之意,先帝恢复了每年在上巳节时的春猎,昭帝登基后千头万绪,改春猎在开科考次年举行。
上巳节原是祓除畔浴之节日,百姓常于此日结伴游春、临水宴饮,汴都西城墙之外的金明池和清溪都十分热闹,为不扰百姓踏青之兴,春猎便定在都城东北的暮春场中。
暮春场依山而建,山名为麓云,麓云山原本不高,可修缮精美,山上山下,曲水、园林、马场、亭台,相映成趣。山间野物不多,大多禽兽都是饲养,也合春猎“祭祀大于杀生”的本意。
今岁清明与上巳临近,帝后都已斋戒了六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于是三月初三一大早,落薇便起身沐浴,随后庄严装扮、佩戴兰草,与皇帝、诸妃和宗室同行,随行的还有朝中重臣、皇帝亲臣及其家眷。
队伍浩浩荡荡,行了足一个时辰才抵达。
清明祭祀时,落薇穿得素些,今日春中行猎,她便戴了一顶百花头冠,以珍珠贴面,着鹅黄礼裙,翠玉为扣。
宋澜见后怔了一怔,眼中浮出些许惊艳和怀恋的神色:“阿姐久不戴百花冠了,衣裳颜色也是少见,不过我记得,阿姐从前最爱穿桃夭、莲瓣那些粉色。”
她少时自然爱粉色,那些颜色芬芳素雅、甜蜜温柔,是她明晃晃的少女心事。
如今物是人非,自从宋泠死后,她再也没有穿过一次。
于是落薇笑了一笑,并未答话,只是与他相携,在暮春场正台前为百官献酒祝辞。
如此礼成,众人四散,各自游乐去了。
只有皇帝近前的宗室还不敢妄动。
先帝共育七子,宋澜行六,行七的幼皇子潇湘郡王宋阔在刺棠案前几年才出生,如今尚不满十岁。
而先前五位,两位身死,一在边疆,一在藩地,今日跟随的只有自小吊儿郎当的四大王——如今封的是临阳王。
临阳王又年轻,尚无子嗣,不免显得宗室单薄可怜了些。
不过宋澜从来是不在乎这些的。
前日劳累,他少时又不喜骑射,今日并不打算上场,便携了落薇和玉随云一同居于台上,先将临阳王叫过来问了问安好。
临阳王虽年岁比他大些,但亲见父母兄弟流散,不免对小皇帝有些恐惧,说话也是畏畏缩缩的。
宋澜说了几句,觉得无趣,挥手叫他退下,他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回到他携来的几个婢妾怀中去了。
随后叶亭宴便上台来请安,宋澜见他手中拿了一副崭新的襻膊,颇有兴致:“亭宴今日要下场么?朕以为你颈间旧伤未愈,恐怕不成呢。”
叶亭宴以余光瞥了落薇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谢陛下关怀,臣确是旧伤未愈,然见春光大好,还是打算束了袖去林间缓行。暮春场气派无比,臣今日终于得见,怎地也要游乐一番。”
宋澜笑道:“你自去便是。”
叶亭宴应了便要退下,转身恰好遇见玉秋实,玉秋实眼见是他,面上笑容僵了一僵,口中却道:“叶大人,马背颠簸,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摆出一副感动神情:“劳太师挂怀。”
他走后,玉秋实依礼拜见,随后在皇帝近前坐了,与玉随云话起家常来。
他虽面上谦卑,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瞥上落薇一眼,落薇看得有趣,心知他应是有事要与宋澜讲,干脆借机脱身:“陛下,妾也想去林间游览一番,便先去更衣了。”
宋澜惊喜道:“阿姐要去行猎么?”
他似是想与她同去,有些犹豫地回头一顾,却见玉秋实面色凝重,他心知对方是有事相谈,一时左右为难。
还是落薇答道:“妾亦劳累,一时恐怕行不得猎了,只是远远地见到兄长和几个闺中好友,想同他们一起骑马,话话家常。”
宋澜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那阿姐便去罢,冯内人,你好生侍奉着。”
“冯”便是烟萝的虚假姓氏,听了这话,她连忙合掌:“是。”
落薇笑着安慰了一句:“陛下莫要遗憾,不是说封平侯以名剑为彩头、将开射御大赛么?大赛定在两个时辰后,待妾归来,便上场去为陛下赢一把剑来。”
一侧的玉随云冲她挤眉弄眼、一脸不屑——她自幼不爱此术,连马都骑得勉强,今日自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她向来如此,倒也可爱,落薇趁宋澜不注意,冲玉随云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玉随云是否错会了她的意思,愣了一愣,突然生起闷气来,转头对宋澜道:“陛下,妾也要学骑马去!”
宋澜一头雾水:“你不是从来不喜这些吗?”
玉随云怒气冲冲地道:“如今却喜了!”
恰好宋澜和玉秋实也有意避开她谈话,便许了,落薇与玉随云背道而驰,先去卸了花冠,只簪一只金钗,又换了平素爱穿的绀青常服,配朱色襻膊,倒比埋在华服中央显得更有精神些。
烟萝去了她眉心的珍珠,叹道:“娘娘许久不骑马了。”
落薇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过去一些好时光,唇角绽出一个笑来:“不只是我,昔年,也是在金明池边,你骑马抢了我的头筹,那时我才知,原来你也不是只爱诗书礼乐的女公子,倒是更投契了些。”
烟萝低声道:“娘娘还记得。”
落薇抓住她的手,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虽说你当日说不需拜祭,但我知你心意——你这就换了寻常宫人服饰,出馆向西百步,我为你留了一匹好马,你拿了我的对牌,只称有事要办,出暮春场往北,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座无名山上的陵寝拜祭。今日人多杂乱,不会有人过问的。”
烟萝诧异片刻,喃喃道:“……那娘娘呢?”
落薇道:“今日我也有事,本就不需你跟随,去罢。”
于是烟萝立刻拿了那对牌,朝她拜了拜,一句话都没多说地转身便走——二人皆知,若再推辞,也不过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落薇独自骑了一匹白驹,不许任何宫人跟随,悄悄路过众后宅女子的谈话之处,又经行年轻一代投壶、射箭、论文之地,绕到了麓云山的后方。
虽说今日天晴,可尚未到正午时分,林中枝叶间仍有露水,嗅起来清新怡人。
此处人迹罕至,却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喝彩声,山脚密林中有人行猎,时不时还传来“中了中了”的惊喜呼喊。
一侧喧嚣,一侧寂静,奇妙的感触叫落薇心中放松了些。
她从前是最爱热闹的,近两年却愈发喜静,或许心中怀揣之事太多的缘故。
她骑马缓行了一会儿,忽地眼前一亮,见路边野地里有一朵鲜红鲜红的月季花,是一片漆黑荆棘丛里今年开出的第一朵花。
落薇盯着它看了片刻,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些,伸手将那朵花摘了下来。
她一手持花端详,一手牵着缰绳,谁料那朵花还没有在她手中待热乎,落薇便忽地听见林间传来了马蹄击地的回声。
她讶异地回头去瞧,根本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一匹红驹便一阵风似地擦身而过,马上之人微微弓腰,一手抢走了她刚刚摘下来的花朵。
“吁——”
他勒马停下,转过身来,飞快地将那朵花簪到了自己发间,落薇早猜到是他,仍被他这放浪举动惊到,咬牙切齿地唤:“叶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