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33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这样的人怎么该有“真情”?

这样的人若有了“真情”,是什么模样?

这般的“真情”若仍是伪装,她以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仿佛能听见她心中的话一般,叶亭宴朝她走来,平静开口,他本不想说这么多,但?这些话不受他的抑制,飞快地往外冒:“你以为我这些时日,为何同与过去不同?我初见?你,情难自?抑,做出那许多纠缠模样来。近日夜梦辗转,心中总想着,我若如?此,与你所?用的旁人又有何不同?我偏要敬你、重你、爱你,叫你知道,你纵要用人,我也是最妥当的一个!”

落薇已经被他逼到了禅房的一角,察觉到背后一阵冰冷的凉意,她吞咽一口,强自?镇定:“是吗?”

叶亭宴咬牙切齿地道:“自然!”

为遮掩最初脱口的熟稔,他编造了这一串话出来,如?今看来,不仅骗过了她,也骗过了自?己?——或许根本不是欺骗,他心口堵了千言万语不能出口,逢此机会,干脆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

只是说到后来,心中愈发坠痛。

先前无数个在府中独居的夜晚,他望着明月,望着花树,不肯承认,原来自?己?那样恨她,恨她当初的背叛,又那样眷恋着她,就算亲身在油中滚了一遭,阿鼻地狱中捡回白骨来,见?她已成裙下客万千的女妖,他还?是要爱她!

叶亭宴伸出一只手臂抵在她的一侧,一时间几乎压抑不住体内潜藏的戾气:“从前情意来不及表白,你便做了这皇后,我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脑袋嗡嗡作?响,识海中却忽地浮现三年前上元夜落水时瞧见?的月亮。

他不甘地仰着头,离那轮水面之上的月亮远去,抓不住、碰不得,水波混沌吹皱,连虚影都揉得粉碎。

比起恨她,不如?说更恨自?己?,他恨死这样的自己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借着这样的机会,都要把心肺肝胆血淋淋地掏出来。

今日她拜佛之时,他也漫不经心地随着一一拜了,望着佛像却只有嗤笑。

从前他也是笃信神佛的,然而真的落入无间时,众相难觅,无人来渡他。

叶亭宴垂着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时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也跟着猩红一片,那些时常在夜里出现的魑魅魍魉,竟是白日里也凭空现身?,持刀持戟地朝他挥舞了过来。

落薇心惊胆战,抬头才见他双目血红,人都有些站不稳了,虚虚地倾过来,她察觉不对,先将那些纷乱无比的思绪压抑下去,唤道:“叶大人?”

“叶亭宴!”

也不知叶亭宴看见了什么,忽地闭了眼,粗喘几声,在虚空中抓了几把?,她伸手去接他,却带着他一同栽到了地上。

再顾不了许多,此处离门尚远,落薇掰了叶亭宴死死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打算叫烟萝遣人去请那个递过话的裴郗来,带他去寻个医官。

她刚刚脱身?,尚未站起来,叶亭宴便拽了她的衣袖,声音飘忽,竟是带了一二分绝望的哀求之意:“……不要走。”

落薇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刺痛。

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几乎逃也似的将衣袖扯了回来,忙不迭地奔向了门口。

双手落空,叶亭宴狼狈地栽到地上,只觉痛到极处,眼中酸涩不堪。

如?今眼泪,更不知是眼疾,还是心痛所致。

那张画了她命宫的宣纸也跟着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伸手抓过来,先看见?了个“太阳”,又看见?“紫薇”,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牵着她路过琼华殿,摘了紫薇为她簪发。

见?紫薇,忆卿卿。

言犹在耳,却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烟萝开门看见?落薇情态,便知不好,往屋里瞧了一眼,更觉心惊。她听了落薇言语,搀着她往来时的旧殿走去,随后使计寻了一个岫青寺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为裴郗送信。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落薇在忍不住地发抖,不由开口提醒道:“娘娘,你的手好冷。”

落薇闻声抓紧了她,颤声道:“我、我……”

烟萝急急问:“可是那叶三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落薇胡乱摇头,在道中踉跄了一步:“不曾,我方才只是……”

她尚未说完,又噤了声。

只是又想起了故人。

她被他扯着衣袖时,想到的竟是,这样形似溺水般的渴求,他在那一日,会不会也曾有过?

在发觉“她”的书信欺骗他吃下含毒的糕点后,或是被身边的逯恒当胸刺了一剑、推入水中的时候?

叶亭宴对她说了这样一番剖心言语,然而见?他的情意,她竟可耻地落入了在那顶漆黑床帐中才会有的幻觉——再也不会出现的亲吻、从前可能有过的哀求,她知晓自?己?大抵也离疯不远了,这样的时刻,她也能将面?前心思叵测的毒蛇错认成生死两隔的爱人。

不过,既然他送上真假不知的情意,她何妨以这不是给他的情感回馈过去?他太聪明,寻常的伪装不能骗过,可若是虚实之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的一刹那呢?

“我只是发觉,我有了一把?,新的,兵刃。”落薇伸手擦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水,喃喃道,“可惜……今日本想与他商议荷花小?宴上的事,不过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既然如?此,或许他能为我做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是了,定然是还?要多的……”

二人行至旧殿,寻了个蒲团坐下,落薇仍在出神地自?言自?语,烟萝拿着帕子擦去了她额间的冷汗,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她翻来覆去的低语:“落薇!”

落薇被她一吼,终于回过神来,她看清面前的烟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烟萝抓过她的手,见?她手心已经被深陷的长甲割出了泛着些血色的印记。

她伸手抱住落薇,听她絮絮地将方才心中的言语说了,才见?好了些。

旧殿中佛像遭过火焚,半融之状,似神似鬼。

裴郗赶来后,烟萝偷偷将他引过去,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病症?”

裴郗简单答道:“常年头痛引发的心疾罢了,替我谢过娘娘。”

烟萝归来,上了回宫马车时,落薇已经?全然敛了方才的神色,表情漠然地掀起帘子看了一眼。

“小?裴大人说,叶三公子有心疾,妄念或许根源于此——年少一见,倾心数年,后家破人亡,是而愈发偏执。”烟萝低声道,“若一切如?娘娘所?想,事成之后,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叶三公子?若他对娘娘有这样可怖的情意,恐怕不肯善罢甘休。”

落薇松手,放了帘子,言简意赅地答道:“杀。”

第40章 阑风长雨(三)

次日叶亭宴便告假了。

他办事向来勤勉,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宋澜遣人去问,得到?的答复说是染了风寒。

虽不知夏日里哪来的风寒,但宋澜还是派了医官上门送药,以示恩眷。

归来的医官也道,确实是叶大人不知因何吹了风,烧得有些?厉害,所幸养得还好,休息一阵子便也无事了。

落薇坐在宋澜一侧,顺手抓了桌上一把瓜子把玩,心中却忽地勾勒出叶亭宴为了搪塞宋澜、归去之后不得不连夜吹风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好笑。

恰好宋澜这时候看过来:“阿姐在笑什么?”

落薇懒洋洋地回答:“无事,叶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病了是要受一番罪过,子澜可?要好好安慰才是。”

宋澜丢了手中的奏折,笑道:“阿姐当他是文弱书生?他出身将门,功夫不差,只是平素不爱出手罢了。”

他派叶亭宴跟着她,本就不怕她知道,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对她隐晦的敲打。

落薇一粒一粒地摩挲着手中的瓜子,顺着他的心思开口,戏谑道:“这样的好人才,还不是要为陛下所用?臣妾恭贺陛下?。”

宋澜便也接话调笑了几句。

今日,不等她看几本奏折,宋澜便道天色已晚,叫人送膳,落薇陪着他用了晚膳,称自己身子不适,于是宋澜细细关怀了她一番,起驾到?彦娘子宫中去了。

这彦娘子曾是宋澜生母成慧太后身边的宫人,名为彦雨,当?初宋澜求娶落薇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开后宫,后来不堪压力,还是纳了玉秋实的女儿和成慧太后送来的宫人。

不过如此算来,他后宫也不过三人而已,比起前朝自是寥落。

宋澜走后,落薇带着烟萝回?琼华殿,刘禧的徒弟刘明忠没有随驾,此时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走了没几步,落薇开口问道:“大娘娘近日可闹过吗?”

刘明忠低声道:“闹过,陛下?这些日子常去彦娘子处,就是担忧大娘娘夜里发?了疯病,医官若来得不及时,怕是会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澜登基之后,封生母为成?慧太后,将她接入后宫修养。群臣以她曾为先?皇后宫人、且不为先?皇所喜为由,反对成?慧太后摄政,这才有了落薇与玉秋实分庭抗礼的机会。

但只有极为亲密的几人知道,无论群臣是否反对,成?慧太后都?不会摄政的。

——原因是她有疯病。

她的疯病与?叶亭宴那样不定期发作的心疾还有所不同,并非蛰伏体内、平素不会为人所察觉的病症,发?作起来还会伤人。

听说自她幽居西园和兰薰苑时,便已有此病,终日神志不清,疏于照顾宋澜,这才叫他在那些?刻薄的宫人手下吃了不少苦。

落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正赶上她发?病,几个宫人死死摁着她的手脚,才叫她不至于暴起伤人。

而宋澜跪在一侧,表情漠然。

有宫人正在为他被烫到的手背上药,遍地都?是被砸碎的药碗的碎片。

虽说这些年她越是细查,越觉得宋澜令人心惊,但他对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当?真是极好,好到让落薇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成?慧太后初初加封时,总以为自己还身处先皇后宫中,得的是皇后的加封,闹着要住在坤宁殿,宋澜无奈,落薇便将坤宁殿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了有些偏僻的琼华殿中。

此举正合她心意,先?皇后原本也是住在坤宁殿的,还是病了之后才搬到了这有一片好园子的琼华殿。

又絮絮问了两句,落薇便叫刘明忠下去了。

见他离去,烟萝便道:“我已依言将娘娘的帖子都送去了。”

落薇道:“好。”

烟萝有些迟疑:“这几日叶大人告病,也不知……”

落薇默了片刻,才道:“无妨,以他才智,当?日若是来了,不必与我通气儿也晓得轻重。”

*

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闰二月、立夏晚了的缘故,会灵湖的荷花竟也比从前晚开了好几日,琼华殿后小池塘的花比会灵湖开得更晚,自宋澜开口之后,足足又过了好几日,落薇才将这场宫中的小宴办起来。

除了人丁稀少的皇室宗亲,宋澜还邀了几个重臣近臣,在会灵湖上的亭台上开宴,女眷们则被落薇请到了琼华殿中。

歌谣一案始终没有查出什么始末来,好在那歌谣在市井之间不过流传了几日,便被压了下?去。今日宋澜难得开怀,倚在阑干前看着身后盛开的荷花,赞道:“去岁朕叫人多播了些种子,今年的花,比往年开得更盛了。”

宫中的舞师乐师正在亭中献歌献舞,今日舞女穿得合景,粉白?长纱,嫩绿仙裙,身姿袅娜。

宋澜说这话时,叶亭宴恰好上来敬酒,闻言便道:“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1],如此良辰美?景,臣贺陛下?。”

宋澜笑着喝了他的酒:“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2]——朕听闻,在北幽时,江湖中人都叫你一声‘蕖华公子’?”

叶亭宴便道:“不过他们叫着玩的罢了。”

平素他在白日里少犯心疾,那日在岫青寺面对落薇言语,情难自抑,竟逼得自己气血攻心,险些?露了破绽。

果然,只要她一两句话,就能把他逼到丢盔卸甲的地步。

当?日,裴郗将他送回府中后,柏森森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施针开药,才将人安抚下?来。

这次心疾犯得比从前都?严重了许多,见他第二日难去上朝,柏森森只得又给他开了一帖能致伤风的药,才将宋澜派来的医官糊弄过去。

宋澜见他如今面色仍是苍白?,忙叫他回?去坐下?,叶亭宴回?席之后,还听见了玉秋实身侧几位直臣的鄙夷议论。

左不过说他是谄上的奸佞罢了,叶亭宴听了也没动气,反而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那几位老臣敬了一杯。

他在这暗流涌动的席间周旋时,落薇的殿中却难得热闹。

虽说皇后仍在闺中做姑娘的时候便在汴都?小有名气,各府中人在大小宴席上都?见过,但宋澜登基这几年,见面却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