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34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她凭女子之身摄政,本就是千头万绪,更绝了与各位官眷贵妇的往来,怕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嫌疑。

世家女子或是羡慕落薇能掌权柄、或是羡慕帝后恩爱,而那些?清流后嗣则暗暗赞叹,皇后年纪轻轻,便能在后宫和前朝之间进退得宜、处事有方?,硬是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弹劾的地方?,叫众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实属不易。

落薇喝了手边一盏荷叶酒,勾起唇角。

自上位之后,她苦苦经营自己的名声,才有了众人的敬服,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派上用场的。

她往座下?扫了一眼,问身侧的宫人:“舒康长公主来了么?”

那宫人回?答:“来了的,小人见长公主带人往后殿处去了。”

于是落薇借口更衣回到了殿中。

今日开宴,琼华殿中的宫人都到小池塘旁的画堂之中接待宾客了,留在殿中的人比平素少了一大半,她的内殿更是得了吩咐,此时只有烟萝一个人守着。

宋瑶风对这座宫殿的布置十分熟悉,如若不然,恐怕自己也找不过来。

她走进?殿中,掩了门,烟萝便迎了过来:“公主去了娘娘的内室。”

落薇“嗯”了一声,走进?去之前也拉了烟萝的手:“你一同进?来罢。”

内室逼仄,宋澜曾无数次提议落薇换个宫殿居住——琼华殿中殿宇众多,比这一间宽敞的更多,那些?宫殿的内室连岫青寺中的大佛像都摆得下?,更何况这几张供桌。

只是落薇执意在此,后来宋澜便也不提了。

她掀开帘子,见宋瑶风站在她所悬挂的三副画像之前,正仰头看得出神。

案前的香炉点了三炷香,香雾缭绕,浓郁至极的檀香气味。

落薇开口唤道:“舒康。”

宋瑶风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应道:“嗯。”

落薇问:“你夫君对你可?好?”

宋瑶风仍旧惜字如金:“甚好。”

落薇默然道:“那就好。”

宋瑶风缓缓回?过身来,先看见了落薇身侧的烟萝,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每次见你这幅样子,总觉得有些?恍惚,雪初的易容手艺当真精湛,分?明变得不多,与?从前却是大不一样了,往前堂那些人当中转一圈,她们恐怕都?认不出来,也就我瞧着还熟悉些?。”

烟萝露出个少见的微笑来:“雪初说,要彻底改头换面,便要另用一种奇痛无比的药物,从前常居深闺,见过的人不多,我怕痛,若真用了那药,恐怕连你都认不出我来。”

宋瑶风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坐下?,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才看向落薇:“你这皇后做得快不快活?”

落薇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惜字如金:“甚好。”

烟萝没忍住掩口笑起来。

三人就这样在香烟冉冉的内室中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等到?那三炷香燃了一半,落薇便站起身来:“离去太久,总归失礼,我先?回?去。”

宋瑶风幽幽道:“你是该回去了。”

落薇与烟萝一同离开内殿,重新往小池塘边走去,刚远远地瞧见亭宇的尖顶,便有个黄门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她的面前:“娘娘,不好了——”

烟萝喝道:“娘娘面前,好好回?话。”

“是、是,”那小黄门叠声答道,“娘娘快些到会灵湖边瞧一瞧罢,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呢。”

落薇当?机立断,遣烟萝回?去安抚前堂的女眷,随后跟着那个小黄门朝会灵湖的方向走去:“慢慢说,怎么了?”

小黄门道:“陛下?今日在会灵湖边与诸位大人宴饮,十分?开怀,叫人取了一套十二只的垂莲金盏赠予各位大人,谁知、谁知……那垂莲金盏当中,不知怎地混进?去一只铜制的!那盏做得可?逼真,若非持盏的叶大人常年与?铜制兵器打交道、嗅出了金箔之下?的铜气,还未必能发?现呢。”

“更不得了的是,叶大人剥了那只铜制垂莲盏的外壳,竟在其上发现一句犯上谋逆的大不敬之语。”

落薇问:“是什么言语?”

小黄门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小人不敢说。”

“可是《假龙吟》?”

“不是不是,”小黄门连忙摇头,“比那还要……娘娘还是亲去看罢。”

落薇的右眼皮突地跳了一跳。

琼华殿与会灵湖离得不远,落薇步行过去,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她走到?会灵湖的宴台之前,见已有朱雀服色的人将此地团团围了,见是她来,为首之人便微侧身子,将她放了进?去。

不知为何,落薇总觉得为首此人有一分?眼熟。

她信步走近,见宋澜铁青着脸居于上首,手中把玩着那个金箔脱落的铜盏,台中诸人面色各异,叶亭宴瞧见她来,持盏的手抖了一抖,见她没有看过来,才缓缓地将酒饮尽了。

落薇无暇多管,径自上前去,宋澜一言不发地伸手将那铜盏递给了她,她接过一看,只见铜盏杯底刻了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假龙无德,汀花有冤。

霎时间,落薇忽地脊背发冷。

她原本预备在这只铜盏上的,不是这句话!

第41章 阑风长雨(四)

脱落的金箔粘在她的手指上,落薇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霎时过了千百种念头。

她太喜欢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的感觉,如今谋划乍然生变,不免叫她慌了一慌。

不过片刻,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中间出了纰漏的缘故。

这一套十二只垂莲金盏,原是早先摆在乾方殿的一套酒盏。

宋澜私下并不爱饮酒,故而酒盏闲置了许久,昨日她将酒盏搁在了显眼?处,今日宋瑶风进宫时先去拜会宋澜,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此物倒是正合会灵湖上的宴席”。

兴起之时,只需刘明?忠在一侧点上一两?句,宋澜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套被他闲置的金盏来。

落薇所谓为叶亭宴的计策添一把火,就是往市井之间散布了那首《假龙吟》。

那位售卖假金的商人原本就是她的人,当?初那些假金器卖得风靡一时,自然有她在背后推手的功劳。

被戳破所卖并非金器之前,商人曾在酒肆之中“偶遇”玉秋实长子?玉随山,与他一见如故,大方出手,送了他一整套垂莲金盏。

后来商人牵涉歌谣案中,逃之夭夭,玉随山担忧出事?,匆匆将这套垂莲金盏出了手。

玉随山出生得早,跟着玉秋实外放过,历经过家?门苦寒之时,不会如同寻常富贵子弟般一掷千金。商人出事?之后,他检查一番,发现商人赠他的垂莲金盏并非铜器,而是真金所制。

故而玉随山没有舍得直接弃置,想?着这样形状的金器市面甚多,这套也没有镂刻商人的印记,便遣人将其低调地售卖了出去。

玉秋实此人身上破绽实在太少,只能从他周身下手。

得知玉随山没有将金器直接损毁或者弃置时,落薇便知,这一局就算是成了。

这套垂莲金盏在落薇的运作下被一个小官收去,后经由内侍省的手献入内宫,又被宫人摆到?了乾方殿。

商人在送礼给玉随山时,混入了那只铜盏,玉随山当?初心中慌乱,未来得及一一探查。

落薇到?岫青寺去见叶亭宴,原就是需要他将这只混入其中的铜盏找出来。

所以今日得知他进宫之后,她遣人为他带了“金铜”二字,他也不负所托,一切顺利。

在落薇原本的谋划当?中,宋澜瞧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便会顺着内侍省彻查金盏的来处,从而查到玉随山身上。

届时玉随山与那商人有私交之事便会暴露。

商人已经逃离汴都,玉随山喊冤说自己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有谁能够为他证明??

宋澜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那逃离汴都的商人是否受了玉随山的指使?,更有甚者,这首《假龙吟》,会不会是玉秋实的手笔?

不需要彻底的证据,也无需坐定的罪名,她布置的一切,与叶亭宴在麓云山的谋划如出一辙。

春猎刺杀兼歌谣迷案,等到宋澜对宰辅的疑心积攒到?顶峰之时,才有可能彻底坚定他对于打破宰辅和皇后之间平衡的决心。

叶亭宴和她都看得清玉秋实的处境,才会笃定此事?并非他所做,可宋澜居于皇位之上,本就想?脱离宰辅掌控,不管是认为玉秋实行事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敲打,还是与皇后斗法,将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刺棠案真相拎出来做把柄,足以触到?宋澜的逆鳞。

但是原本镂刻在铜盏之下的“莲花去国”不知为何,竟变为了这样一句指向更加清楚、更加明?显的言语!

这一句“汀花有冤”,不仅将当?年之事更彻底地摊在了明面上,而且此句一出,重点便不再是歌谣案了。

歌谣中虽有“真龙”“假龙”之事?,但总归重点都落在了“假龙”身上,是借承明?皇太子?讽刺宋澜德不配位。

如今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宋澜,此事?的根本,不是讽刺他的无德,而是承明?皇太子?仍有旧部,是要为他当?年之事?伸冤!

玉秋实当年与宋澜一手策划了刺棠案,若只是敲打他德行不足、不能临朝脱离控制,极有可能叫宋澜认为是玉秋实所为。

可口称要为当?年翻案,便决计不可能是玉秋实所为。

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玉秋实若摊开当?年的事?,头一个被牵连下水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更改了这一句话?,最大的效用便是让宋澜的疑心从玉秋实身上挪到?了……

“阿姐?”

宋澜冷不丁地唤了她一句,落薇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宋澜正在打量着她,神?情失了平素面对她的温柔和耐心,一双杏眼?深不见底,带些探究意?。

落薇忽地打了个激灵。

在西园命案之前,她忍得极好,从未叫宋澜从她身上瞧出过一丝破绽,所以宋澜没有怀疑过她已经知道了当?年事?。

是从她擅自做决定、叫他上太庙祈雨,并且由此事?牵涉出了《假龙吟》一事开始,宋澜才对她生了一二分疑心。

这原是她故意?所为,一是为了叫宋澜遣叶亭宴来跟着她,方便二人见面,二是为了以后的谋划铺路。

可是今日之事引燃了宋澜怀疑的引线。

时机不对,提前引燃,为她招致的一定是杀身之祸!

落薇咬紧了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和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了些,用只有宋澜和她能够听?见的气声道:“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抓到?了么,怎么如今有人还说有冤?子澜,是谁含怨,是谁要叫冤!”

事?到?如今,她只能顺着金盏上的言语摆出最合适的反应,以观后事?了。

全然忘了前一句“无德”,只在乎有何冤情,才正合她一贯的表现。

宋澜盯着她看了半晌,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阿姐别急,我会好好查的。”

落薇惨白着脸在他身侧坐下,往下一扫,先看见了叶亭宴错愕的眼?神?。

她抓紧了手中的酒盏,微微摇了摇头。

叶亭宴垂下眼?睛,先前心中一切翻涌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冰水一般,彻底冷了下去。

他得了她的暗示,知晓她今日有一番布置,需要他将那只混入其中的铜盏寻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搓去表面的金箔、看清了铜盏之下两?句话?的刹那,心中几乎要被不可置信的狂喜淹没。

这若是她的布置,她刻了这样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年之事她不曾参与,或是事?到?如今,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