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谈饮食,谈生活的必要性不大,毕竟那个时候,陈慕山甚至来不及想怎么保持肉身的存在。而当陈慕山身陷囹圄,随手打开一本监狱提供的书,发现题目是《更多人死于心碎》时,他忽然灵台清明。
已经逝去的时光如虹吸一般回溯到过去。
在他身处的玉窝,是一个荒唐颠乱的地方,更多人死于行差踏错,朝不保夕。而他投身这个方寸之地,困在四方天下,也是为自保。如果要谈心碎,那就得谈谈三年前。
三年前,他放走了张鹏飞,事后帮派处决他这个背叛之人,陈慕山被绑上了出阳山。
当年处决他的杨钊,如今混成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爷”。至于杨钊当年的死对头——曾经特勤队被寄予厚望的张鹏飞,却从队里默默地“退休”。来到这个山下监狱里养老。
张鹏飞正儿八经地废了。
陈慕山也觉得疲倦了。
换句话说,他在杨钊的暗仓里看到张鹏飞从土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心就凉了半截。半个小时之后,常江海血淋淋地死在他眼前,从此他另外一半心也凉了。
人力不可为的事情太多。
个人英雄主义就像是个劣质笑话。
那一天,他这个缉毒队下面的单线线人成了不见天日的“黑户”,为了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送到了缉毒队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不见面的“战友”,把他拷起来审。他掩饰本性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经里外浑然一体,轻易不动真情。没想到,看着张鹏飞冒着傻气,痛心疾首逼他认罪,试图拯救他这个昔日兄弟的认真模样,他竟然还是气得想升天。
不过,这的确怪不了别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常江海活着的时候问过他,要不要在公安登记身份。
提及此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大洇江的桥洞下迎风抽烟。江上暗淡的黄昏笼着收船归来的老渔人,那人孤独上岸,陈慕山也刚好抽完了一整根烟,然后他说:“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
不论当时和现在,他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可能是为了得到一具完整的自由身,也可能是为了回避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或者他对生活的寄望已经断了,麻木沉默,需要一种与“出生入死”不一样的刺激,才能重新活过来。
很多年以前,就在他与常江海所立的这个桥洞下面,易秋盖着他的外套,坐在水边看书,陈慕山把脚泡在水里乘凉。燥热的盛夏午后,易秋和他一起读过一本现代诗集——《写碑之心》
第一首诗名叫《与清风书》(真实存在,非原创,作者陈先发先生),这首诗起头第一句如是说——
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侠”是什么?
易秋说那是一个独自来去天地之间,不问功过,只讲快意恩仇的人。
陈慕山问易秋见过“侠”没有。
易秋说没有,侠都活在传说里。
听起来还挺唬人的。
现在想想,两个十几岁的人坐在江边聊年轻的人生与边境广袤的‘江湖’,聊出的江湖气也冒着少年傻气。
不问功过,陈慕山面前做到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才能活到民间的传说里去。
或者,退而求其次,把“传说”先去掉。他要怎么活到人间去。
不论他怎么想,他都避不开易秋这个人。
七八岁的时候,易秋在福利院里把他当狗养。
十几岁的时候,易秋意识到她自己的荒唐,她开始修正她自己,也试图修正陈慕山。
“我还想当小秋的大狗狗,”
“不,陈慕山你不想,你是个人。”
“我不想当人,这世上没有好人。”
“不,你想。你想当一好人。”
两个人反复拉锯。
小的时候,他可以靠着冒充一只毛茸茸的狗儿来索要女孩的温暖和柔软,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成长让她舒展开精神的枝叶,在阳光雨露下摇曳生姿,令她脱胎换骨,开始反思昨日的荒唐和过错。易秋的“反思”对陈慕山来说,类似某种意义上的“遗弃”。她的性别意识开始建立,她明白男女有别,她再也不会伸手抚摸他的头,再也不会披他的外套。
她变了。
好在后来他们分开了,易秋北上读书,他南下……
南下玩命。
最终也没能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就这样了。
张鹏飞在停车场遇到了正要走的尤曼灵,尤曼灵降下车窗朝他招了招手,“飞哥,下班了。”
张鹏飞回过头,“事办好了?”
尤曼灵撑着下巴,调侃道:“谁知道呢,进了你们这里面,出来要重新做人不容易啊,你这么多年,也没把他给教育好,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张鹏飞悻悻地笑笑:“去哪儿?”
“本来想出去等等看啊,能不能遇见小秋,你们这里外来车停久了收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那怎么了?”
张鹏飞不想和她贫,直接说道:“你打她电话呀。”
“没接,在忙吧。我呢有东西给她,遇见你了,要不就交给你吧。我明天要去缅甸那边的工厂看看,下周才回来。”
她说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包。
张鹏飞接过来就往包里揣,尤曼灵提醒他:“你不要乱放,够买你那破车三辆呢。”
“这么贵,你就拿张破塑料包着?”
“哈哈。”
尤曼灵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她撑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前几天在我自己的厂里切了块大料子,拉出来的板子还不错,我自己留了一板出手镯,给小秋取了个货头的位置。这不要过年了吗,今天上午我赶着给她起出来了,送她当新年礼物。”
“切。”
张鹏飞揣起手:“有钱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有本事你也这么宠我们小秋。”
“懒得跟你说。”
“别走。”
尤曼灵叫住他,“前两天,肖队来大江南了。”
“肖队?哪个肖队。”
“你老战友。”
“肖秉承?他去干什么。”
“在我那儿和杨钊碰了一下,差点没出事。”
张鹏飞严肃起来,弯腰看向尤曼灵:“怎么回事?”
尤曼灵抬头说道:“先说,我的消息口我花钱在维持,我今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给肖队转达一句,我开门做生意,给上百人糊口,我要赚杨钊的钱,也没命和杨钊划清界限,但我的场子,我的眼睛雪亮地看着,不散什么‘四号’‘五号’,如果有人瞒着我散货,我二话没有,亲自给他肖队长送队上去,你让他没事少来我那儿找事。还有!”
尤曼灵顿了顿,“我知道他和他队上的人都是头拴腰上在做事,队里牺牲了人,他气得难受,所以昨天他骂小秋那几句我忍了,再有下次,我就提啤酒瓶子上去了。”
张鹏飞听到这里一怔,忙问:“他骂小秋?为什么?”
“为什么?”
尤曼灵冲着张鹏飞招了招手。
“上来。”
尤曼灵在车里给张鹏飞讲了两天前发生在大江南的一件事。
周末的大江南过了十二点仍然很热闹,尤曼灵在ktv的各个包间里打了一圈出来,人喝得三分上头。她端着酒杯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楼骚动起来。
“怎么了?”
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
吴经理跑上来说:“刘艳琴的男人找来了,在大堂把刘艳琴打了。”
“报警。”
吴经理有些犹豫,“尤姐,钊爷在上面。报警不好吧,到时候他们又来查场……”
“钊爷怎么了。”
尤曼灵踩着细高跟往楼下走,“我的生意又不是钊爷一个人给的。
下面男人已经跑了。
刘艳琴坐在沙发上,拿一张毛巾捂着额头。
尤曼灵一手撑着沙发,弯腰查看,“手拿开我看看。”
刘艳琴一动不敢动,“不行,破口子了,流了好多血。”
尤曼灵直起背:“我已经让人报警了,今天你必须把那个男人给我送进去。”
“不行不行……不要报警!”
“你都要被打死了!”
“我……我没关系。”
刘艳琴松开手,“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话刚说完,一柱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刘艳琴赶紧重新摁住,另一只手抓住了尤曼灵的袖子,“把那混蛋送进去了,谁照顾我的崽儿啊。”
尤曼灵低头看着她:“接来我照顾。”
“那怎么行……我没跟他说过我在这儿……”
“这儿怎么了,逼你们卖了?”
吴经理看着在场的员工多,忙喊了一声:“尤姐。”
谁知尤曼灵根本没理她,一把扯开她的手。
“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