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小山。”
张鹏飞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个称谓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小的时?候,张鹏飞也很少会这样?叫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怪我因为小秋揍过你吗?”
“张鹏飞你喝醉了你还真是矫情啊,我受不了,挂了挂了。”
“小山,对不起啊。”
陈慕山揉了揉头?发,理智逼迫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滚。”
接着挂断了这个电话。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陈慕山低下?头?抹了一把落在?他脸上的雨水,刚准备上旗台,手机里又?冲进一条短信,依旧是张鹏飞发的,只有一行字,是当年联合行动?时?,他抢过张鹏飞的通讯器喊出来的那句话——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他在?试陈慕山,他已?经快要猜出来了。
但是,陈慕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张鹏飞是性情中人,也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活干净,活平安了的人,不管是易秋,还是陈慕山,甚至是已?经死去?的尤曼灵,都希望他们?这个功成身退的哥哥,能真正地游离在?生死之外。
可是他刚才这一通电话,虽然看似回忆的全是过去?,实际上,却在?对陈慕山讲——他过不下?去?这种正常的日子了。
陈慕山挺烦的,到不是怕他会坏事,毕竟十年一线缉毒经验,张鹏飞懂规矩,懂方法,他不至于。
陈慕山烦他太专业,烦他上过出阳山,烦他,会残兵抗旧枪,朝着对面,不要命地扫上那么一梭子,然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命,他能救一个特勤队员,但绝对不会去?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
哎。真的好烦,真的是好烦好烦。
陈慕山一边想,一边迅速删掉刚才所有的通讯信息。
庞叔已?经在?朝他打手势了。
陈慕山抬起手回应他,随即关掉了手机,丢进裤子后面带拉链的兜,翻过旗台,背起自己扔在?地上的背包,甩干净手上的水,捏住出阳山冰冷的石壁,熟练地朝着山体攀了上去?。
第88章 冷疆(十)
易秋在大洇江边找到张鹏飞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烧烤摊准备收摊,遮雨棚收得只剩下遮着张鹏飞的那一顶,摊主?和他的老婆正蹲在下水道井盖边洗碗,看见易秋撑伞过?来,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趴在一滩狼藉边的张鹏飞,“吐两轮了。”
易秋点了点头,“明白。”
说完撩起遮雨棚的帘子?,收好伞走进去,一把拽起了张鹏飞,“给点反应,我判断一下要不要带你去洗胃。”
张鹏飞红着?眼?看向易秋,张嘴咳了几声?,他喉咙里还有残留的呕吐物,这一咳直接呛入了鼻腔,一股又辛又辣的腥气七窍流窜,他伸手到处摸索,想要找一张纸,一边哑着?嗓子?说道:“你现在这么不专业了吗?”
易秋撑着?他的背,“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张鹏飞好不容易摸一包卫生纸,抽了三张,叠起来狠擦了一脸,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死,不用你管。”说完却差点一头栽倒。
易秋从后面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椅子?,张鹏飞的身?子?向后一倒,脖子?使不上力,几乎砸在椅背上,“我天……”
他伸手摁住后脑勺,疼得眯起了眼?睛。
易秋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勉强翻到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满一杯递给张鹏飞。
“说了我不用你管。”
易秋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杯水,“我也?是你妹,我还没死。”
张鹏飞没有想到,他会在江边听到这一句话,内心?对尤曼灵的想念和愧疚一时之间,全涌了上来。他本就本酒精刺激得发红的眼?睛瞬间热烫起来,他抬起头,看向易秋。
“你说什么?”
雨水劈啦啪地敲在遮雨棚上,门帘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水珠子?,雨天江堤没有亮灯,外面一片漆黑,江上的船也?没有出港,易秋没有回答,因此除了雨声?,张鹏飞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好久,易秋才叹了一口气。
她放下纸杯,在张鹏飞身?边坐下,“回去吧,文姐和童童,现在肯定都没睡着?。”
张鹏飞笑了一声?,看向漆黑的江面,脑子?里很多细碎的记忆在不断绞缠,有关于尤曼灵的,也?有关于易秋和陈慕山的。
“小秋。”
易秋抿了抿嘴唇,她明白,一旦以称谓做开头,他这个哥哥就要开始唠叨回忆了,平时她会有点烦,但?今天看在尤曼灵的面子?上,她不想打断张鹏飞。
“你说吧。”
张鹏飞抬手,指向江上,“你还记得吧,陈慕山出狱之前,就是在这里,在这个烧烤摊上,你问我,有没有在省城买房。”
易秋撑着?下巴,随着?张鹏飞的目光一起看出去,随后点了点头。
“当时,我告诉你,以前在特勤队的时候,我担心?我给了首付,然?后我人没了,文柔一个人,带着?童童还不起贷款。”
“嗯。”
“现在我不怕了,哈……尤曼灵直接在省城最好的地段,给童童留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全款,精装修,家具家电齐全,是我干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那种。”
他说着?,侧头看向易秋,“我总觉得吧,我把尤曼灵的后事处理完,她也?把我的后事办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被高度白酒给刺得又沙又哑。
易秋低头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油腻,转身?对张鹏飞说道:“开心?一点。”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张鹏飞也?从陈慕山的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由得一愣。
易秋拖着?下巴,放平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担的责任。责任尽完以后,一定要尽快抽离出去,过?很好的生活。人不应该追求痛苦,也?不应该执着?于牺牲。这是陈慕山教给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难过?,但?是真的没必要,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易秋说完,没等来张鹏飞的回答。
在她的视线盲区之外,张鹏飞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上的雨哗啦啦地越下越大。
孤独的雨棚下面,易秋和张鹏飞沉默地并坐在一起。
这一夜,雨大风急,并不是一个适合上山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周,易秋都没有见到陈慕山。
他从陈慕山的房里搬了出去,带着?阿豆回到尤曼灵留给她的房子?里。
之前照顾尤曼灵的阿姨也?回来了,她问了问东东的近况,阿姨说把那个孩子?交给特勤队以后,她后面也?没有东东的消息了。
易秋听了,独自?沉默一阵,原本想把阿姨的工资结给她好把她辞退回去,谁知阿姨却说,她是尤曼灵在省城的家政公司找回来的,工资是预付的,已经付到了今年年底。易秋也?就没坚持。把阿豆留给了阿姨,请她帮忙照顾。
这一周之内,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反复发低烧,吃药也?没有效果,最后阿姨看她太难受,催她去医院。易秋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的体?温计,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血象,于是挣扎着?穿好衣服,开车去长云医院。
在医院门诊大厅,她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沈丽华,她也?是感冒发烧,一个人坐在候诊椅上,难受直擤鼻涕,看见易秋忙勉强打起精神,“你出来了?”
“出来好几天了。”
易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号,“你也?看呼吸内科?”
沈丽华把手里的号一捏,“你自?己都是医生,感冒了也?跑医院扎堆。”
易秋在她身?边坐下,“处方药我又买不到。”
沈丽华抱着?包,往边上缩了缩,“听说你贩毒啊。”
“听谁说的。”
“我老……公。”
最后一个“公”字几乎说得没了声?。
“听说你现在一个人了。”
沈丽华看着?地面,“你得意?什么,你不也?一个人吗?哦,不对,你还有一只狗。他怎么没跟你来啊。”
易秋看了她一眼?,低头笑笑,“你到现在还是那么讨厌我。”
“对啊。”
沈丽华的声?音往上一扬,“我就是讨厌你。”
“原因呢。”
“不知道。”
她又一连咳了好几声?,易秋随手递给她一包卫生纸。
沈丽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讨厌你这个性格,什么时候都是这一张寡脸,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
“那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她说完,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仰起头,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沈丽华看着?手里的卫生纸,声?音逐渐放平,“但?是……该说不说,我讨厌你,但?我对尤姐没什么。”
“嗯。我知道。”
“诶。”
沈丽华的声?音突然?亮了三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好久没聚了。”
易秋盖上杯子?,“你跟他们聚就好了。”
沈丽华笑了笑,“也?算上你和陈慕山,等我病好了,我来安排。”
易秋侧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沈丽华说着?低下头,“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有家庭一样?。回头想想,好歹还有些兄弟姐妹,但?现在也?不齐了。往后,怕聚一次就少一次。”
她说完这句话,诊室的护士出来叫号了。
沈丽华应了一声?,站起身?对易秋说道:“希望你不要坐牢。”
易秋扬起下巴,回应她道:“我借你吉言。”
沈丽华进了诊室,易秋紧接着?遇到了第?二个熟人。
肖秉承穿着?便?服,拿着?一盒检测的□□往化验室走,易秋叫了他一声?,“肖叔。”
肖秉承一怔,随即有些尴尬。
“你等一下。”
“化验室在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