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玫瑰书 第99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现代言情

  刘成南的脸被手机屏幕的光照得惨白,他怔怔地坐在沙发里,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秋走?到沙发边坐下,手里仍然握着那条登山绳,她抽动手臂,把?放出去余绳逐渐收拢,绳子绷直了,陈慕山也缓缓放下了拳头,退回到易秋身边。

  易秋靠向沙发,看着对面目光有些呆滞的刘成南,“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是要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正规经营,不沾白的黄的,至于你三溪木材厂的渠道,我不管,也不会让陈慕山管。”

  “易秋,尤曼灵对杨钊都没你这么……”

  易秋打断他,“我不管尤曼灵怎么和钊爷谈的,我就这么跟你谈。”

  她说完,抬起?手上的绳子,作势要松开,刘成南忙喊道:“好!你就这么跟老子谈!我们走?!”

  他说完,扶着刘胖子的手,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

  大堂里,吴经理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地抹了几把?脸,前台后面的几个年轻姑娘,惊魂未定,却也难掩脸上的欣喜。

  陈慕山低头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易秋,笑着说道:“牛逼。”

  易秋松开绳子,抬头看向他,“是你牛逼,对不起?,这个绳子没有羞辱你的意思。”

  陈慕山蹲下身,“挺好的。”

  他说完,牵动唇角,对易秋笑开,声?音听来,竟然有些温柔:“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演的。”

第92章 寒山(四)

  易秋窝进沙发,把抓了一把垂到耳前的头发。

  她还在?发烧,但出门的时候,仍然画了服帖得体的妆,精致的眼线在眼尾恰到好地勾出一笔,随着她抬眼的细微表情,从暗淡的光影里完整地露了出来。

  “去换件衣服吧。”她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回答陈慕山的问题,接着拿过自己?的包,掏出一盒胶囊,“我也再吃一道药,吃完了我上去等你,吴经理。”

  “啊……”

  吴经理坐在地上答应了一声。

  “帮我在?楼上开一个房间?。”

  在?大江南的员工更衣室里,陈慕山脱下湿透的长袖衫,又换上了那?件他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交完服装费的技师服。吴经理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问陈慕山,“你还回来上班吗?”

  陈慕山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放在?烘干器的出风口,说了一个“来”字。

  吴经理笑了笑,“你要回来,你身上这?套技师服我就?送你了。”

  陈慕山走到他面前,“那?你给我打个条子。”

  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要脸了。”

  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在?自己?的西装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我也是结了婚的人?,工资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就?这?些了,你拿好。”

  陈慕山收紧裤腰带,扯动嘴角:“你这?个经理当得也挺没有原则的。”

  “切。”

  吴经理撇过头,“当我今天谢谢你。以后,跟着我们秋姐,别去犯罪了。”

  陈慕山看着那?一堆邹巴巴的钞票,听吴经理说完最后几个字。

  他在?意的倒不是吴经理突然的道谢和关怀,他只在?意,“跟着秋姐”这?四个字。

  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

  爱意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宽衣解带,那?在?童年与现实的虚境里,要一段这?种彼此互不冒犯的肌肤之亲,应该不为过吧。

  陈慕山如是想,易秋则成全了他,只是,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从陈慕山潮湿的发间?轻盈地穿过,一遍一遍,指腹反摩挲过陈慕山的头皮。

  最后一次,她抬起了陈慕山的头,凝着他的眼睛,“听我说完,你说特勤队没有必要保护你,好,我不再反驳,但我告诉你。”

  她说着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音量虽然收缩了,声线却不是很稳定,好像拼命地抑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小玫瑰一定要保护陈慕山。”

  就?在?这?一刻,陈慕山想起了她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子。”

  是啊,易秋早已?暗示过陈慕山,而他其实,也早就?与易秋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陈慕山仍然由?衷地感慨——真好啊,常江海那?个不靠谱的人?,真的没有骗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玫瑰,小玫瑰是易秋,是他的小秋啊。

  “我……”

  后面的话,陈慕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口腔被一双温热的唇封住,额前的头发,被一只手?抓向头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维持住基本的平衡,然而他没有维持住,一时之间?,他所有的集中力好像都?被抽集到了感官上。

  易秋亲吻了陈慕山。

  这?比他想要的肌肤之亲,多出百倍,在?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陈慕山从来没有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幕,以至于?当它到来时,他手?足无措,甚至战栗颤抖。

  毫无疑问,他愣住了。

  一分钟之后,在?陈慕山的战栗之中,易秋松开了他的嘴唇,但鼻尖却仍然抵在?陈慕山的鼻梁上,抓在?头发上的手?,也逐渐抚到了陈慕山的后脖上,她平稳地呼吸着,气息扑在?陈慕山的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帮助他也逐渐平息下来。

  “我知道,出阳山上不回头,但如果你看到我,你一定要回头。”

  “好……”

  陈慕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易秋却轻轻地蹭了蹭他鼻梁。

  “陈慕山。”

  “嗯。”

  “我不想做一朵玫瑰,所以我决定听常叔的话,回来找你,也回来找我自己?,谢谢你一直没有变过,谢谢你始终信我,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我知道,听你说完所有的情报,我就?要送别你了。分别我之前我想说……”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陈慕山,我真的有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所以,我没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