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Uin
她舒畅地松口气,坐到床边,躺了下去。
何必想那么多,只要他平安、健康,能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做有意义的事,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
雪水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一大早,太阳暖烘烘的,几人已经分头开始除雪了。
文瑾和赵淮是?一对,往往做什么都凑在一块儿,两人负责所有长廊;吴硕在后院忙活;戚凤阳将?天?王殿打扫干净后,便帮去帮正在清扫大雄宝殿前?后台阶的李香庭。
雪被堆垒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文瑾和赵淮忙完,心血来潮开始堆雪人,堆到一半又打起雪仗来,绕着大雄宝殿追逐,笑声阵阵回荡。
佛门净地不宜大声喧哗,李香庭见两人玩得高兴,也没说什么,只道:“别摔着。”
戚凤阳立在台阶上,与他一高一低,俯视李香庭干净的头顶,只有一层短短的发茬,不由?又有些心疼。
织顶帽子送他吧,她心想。
忙完,戚凤阳便欣赏了一上午壁画。
用完斋饭后,她又到工作室待着,看他们几个临摹、写文章。
赵淮是?国画系的,主攻工笔,从?前?擅画花鸟,师从?国画名师陈诗惈,功底很深厚,学了一两个月,已经临得有模有样。他女朋友文瑾专业是?设计,本对这些传统的东西不感兴趣,千里迢迢扎根于寂州,完全是?因为爱情,可?待久了,也逐渐发觉壁画之美,开始以其中符号为元素做一些文创设计。
闲暇时大家说说笑笑,可?正经工作起来,都很认真,专心做事,一句闲话都没有。
寺院的生活很平淡,就像戚凤阳与李香庭如今的相处,更多是?安静地待着,无论是?在壁画前?还?是?佛像下。
晚饭后,李香庭就一直在藏经阁,直到近十点?才出来。
戚凤阳住的寮房门大敞,里面传来说话声。他到门口敲敲门,见床上的被褥遭掀开,吴硕正站在床板上,垫着脚、勾着脑袋往上面看。
“老师,这屋又漏水了。”
李香庭往里去,抬首望向屋粱,前?阵子刚修过,今天?化雪,又漏得墙面全湿了。
“我上去看看。”说完,他便转身?出去。
戚凤阳也跟上去。
这几年,李香庭数不清爬了多少次屋顶,拿着工具轻松上去,找到漏水点?,将?雪清去。
晚上光线不好,他只做了简单修补。只是?寮房墙湿一大片,床也沾了水,只能让戚凤阳先搬到别的屋去。
华恩寺一共六间寮房,除去工作室,其余五间供住,如今,唯一空着的只有从?前?陈今今住的那间。
自打寂州被八路军收回,难民?相继离开后,这间房就一直没人住,也只有李香庭偶尔进来打扫打扫,里面还?放着陈今今留下的东西。
李香庭让吴硕休息,自己带戚凤阳过去,他拿了个纸箱子到桌前?,把几本书和纸笔装起来。
戚凤阳也上手帮忙整理。
李香庭刚拉开抽屉,戚凤阳的余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刹那间,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木制相框,没有玻璃,四周也未经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却并不妨碍照片上女人的美丽。
这就是?那位陈小姐吧?
她笑得好灿烂,连自己看着都喜欢:“我能看看吗?”
李香庭把相框给她。
戚凤阳接过来,目光落到陈今今右侧的画像上,刚才离得远,没看清,靠近些才发现这是?李香庭。
他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
戚凤阳心情很复杂,难过、心疼、遗憾……胸口堵堵的,却唯独没有嫉妒。她挪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站着两位和尚,知道他们是?昨晚吴硕提到的灯一和明尽。
言语中的患难总会多几分飘浮,真正看到人的摸样时,好像所有苦难都变得具象化了。
她注视着明尽幼稚天?真的脸,想到他受害时还?不到十五岁,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
“给我吧。”
戚凤阳回过神?来,把照片还?给他:“这是?你之前?的女朋友?”
“是?的。”
“她好漂亮。”
李香庭微微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他看着照片里的陈今今,戚凤阳看着他……
女人很敏锐,李香庭的眼神?依旧柔软,可?戚凤阳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在看这个女人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其他人从?未有过的情愫。
李香庭把纸箱拿到隔壁寮房,刚放下,又折回来,将?东西搬去自己房间,塞进存放书籍、稿件的旧木柜里。
他轻轻合上盖子,手覆于粗糙的表面,迟迟未移开。
倏尔,又将?木柜打开,拿出相框,看着照片里久别的人——明尽、灯一、陈今今,还?有曾经的自己。
就是?怕乱心,他才把照片放的离自己远些。
以为看不到,心便不念。
屋顶的雪缓慢地消逝。
化成冰冷的水,“滴滴答答”坠落。不一会儿,快要积流成河,往更远处蜿蜒而去。
李香庭将?相框放下,又翻开她留下的一本书——《花墙》。
曾经在分别的那些岁月里,他将?这本书翻了无数遍,几乎记得每一段落、每一句话。
距离上次翻阅,已隔两年半,行行字字重?新?跳跃在眼前?,依旧那样熟悉。
书页从?他的指腹划过,最?终,停在了第一页上。
凄清的夜,空荡的寮房,李香庭静静伫立,目光留在那几个瘦劲的字上——想我了吗。
他仿佛能透过轻薄的纸张看到她笑着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不经意间,也弯起了嘴角。
……
自打从?寂州到沪江后,陈今今就没再?正儿八经跟着大部?队,也很久没上过前?线了,她改拍战争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被洗劫过的村庄,从?建筑、到人、动物……甚至遭毁坏的一草一木。
在去香城的山路上,陈今今遇到个受伤晕倒的女人,起初,她不知道那是?个日本人,出于善心,把人从?草丛里拖上车,为她处理伤口。
可?那女人伤的太重?了,整条大腿像是?被锁链勒过,皮开肉绽的,腐肉发出巨大的恶臭。
陈今今只能简单处理下,等到了县城,再?送去医院治疗。
山路不好走,天?黑下来,陈今今便找个地方扎个帐篷过夜,刚点?上火,准备煮点?吃食,帐篷里传来声响。
她趴过去查看,见人醒了,便问?:“你怎么伤成这样?家住哪里?”
谁知,那女人一开口便是?熟悉的日语。
陈今今差点?一刀了结了她,后来才知此人不是?军人,而是?刚从?日本过来,去往六阳县的中岛医院赴职的记录员,叫上野惠子。原本一道的有三人,还?有个外科医生、一个护士,途中被土匪劫上山,只有她侥幸逃了出来。
上野惠子声称:中岛医院虽是?日本医院,却救治了许多中国人。
陈今今才不信日本人会这么好心,可?看这小姑娘真情实意的,的确不像什么恶人。她虽对此保持怀疑,也对这个民?族恨透了,但不能像他们一样滥杀无辜,起码得先摸清楚。
陈今今扔了半块大饼给她,与人聊了聊,想多探些情况。
不知上野惠子是?真的天?真还?是?伪装的无邪,听说陈今今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更加倾肠倒肚,从?家乡的生活、工作、恋爱……几乎无所不谈。
陈今今始终觉得她口中的那个中岛医院怪怪的,不如以此机会借她的关?系去查看一番。
可?第二天?一早,上野惠子发了高烧。
陈今今得把她先送去最?近的诊所救治,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飙下去,还?没驶出山谷,人没气了。
没办法,陈今今只能把人就地埋了。
这一路,她都在思考上野惠子的话,忽然远远望到一个村庄,便想过去稍作休整,距离村口还?有一公里,忽然闻到一股恶臭,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腐烂味,道路两边的河流和沟壑里还?有许多老鼠、鸟兽的尸体。
她被熏得想吐,加快车速,开进了村子。
谁知里面的异味更甚,陈今今走下了车,用围巾捂住口鼻,朝一个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大爷走去。
“伯伯——”
“伯伯——”
陈今今连唤了三声,就在她以为人死了的时候,老大爷缓缓抬起了头。
刚看清人脸,叫她差点?呕出来。
只见老大爷脸上、脖子上布满脓疮,不停地往外流黄色脓水,破旧的棉衣上晕了一块块斑渍。
“您身?上是?怎么了?”
未等老大爷回答,屋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同他一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疮,一见生人,胆怯地躲到爷爷身?后。
陈今今蹲下身?,试图让他们放松些,轻声问?:“你们怎么都长了这样的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爷盯着她,一言不发,忽然起身?,拉着小女孩进屋锁上了门。
陈今今不解地看着斑驳的大门,没办法,只能再?去找别人问?问?。
刚站起来转身?,看到一个双手互插在袖中的青年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你好。”
男人从?头到脚瞄她一眼:“快走吧。”
陈今今看他脸上也长了与刚才那爷孙两同样的疮,还?是?问?了句:“这里是?有传染病吗?”
男人咳了两声,别过脸去,朝土里吐了口带脓的涂抹:“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看医生吗?”
“瘟疫嘛,每周都有医生过来打针。”男人轻笑两声,“赶紧走吧,很多人都被带走了。”
什么瘟疫,倒像是?病毒。
陈今今越发觉得不对:“哪里的医生?”
“不知道。”男人把溃烂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挠了挠后背,“快走吧。”
“等等。”
男人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被带走,就回不来喽。”
陈今今定住,望住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只听人喃喃不停念着:“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