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蓝树
江衍鹤想起来,那年,他和礼汀互相写了一封信。
当时,两人把自己的信封好,交给了仁子。
江衍鹤叫来仁子:“当时,我和礼汀是不是存了一些新年卡片在这里。”
仁子本来已经走到廊前。
风雪落在她的肩头。
“是的。”
她静默地看着远处茫茫。
“我以为,少爷把这些旧事给忘了。之前和乔叔聊起这些事,总觉得,你会恨她,所以我们不敢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来,心口都堵得慌,总觉得亏欠她太多太多,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的,本来应该安稳健康地活着,偏偏被我和周围的人逼成这样。”
江衍鹤穿着黑色的浴袍,衬得他清癯干净,头发有些微长,掩着苍白后颈。
“可是有的时候,我又很恨她,已经那么爱她了,很不得把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什么都不要......她连我都不要.....”
他身量很高,宽肩窄腰,别过身去,挡住了丝缕光线。
江衍鹤语气有些怅惘地颤抖:“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精诚所至一场空。
令人感到惘然,再也不确定是否被爱着。
仁子听完,踏着木屐,去里间书架的最高层,取下了礼汀写给江衍鹤的信。
这些新年卡都被仁子好好收起来,装进了珐琅银边的小盒子里。
他在灯下拆开封口,开始就着月光和灯影读信。
桌子也是当年和她写信的樱桃木桌,上面有一圈圈木纹,宛如周而复始的年轮。
那时候她叫他鸟鸟。
说想一辈子陪着他,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不在乎任何人说什么。
他舍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翻来覆去地看。
她的字很漂亮,很稚弱,仿佛一阵风也能刮走。
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天方夜谭,幻觉里也不会出现的奇迹。
隔着朦胧的泪眼,隔着漫天的风雪,隔着波涛汹涌的洋流隔着阴差阳错的七年。
距离她写这封信,已经七年了。
七年后十二月三十日。
他终于知道,礼汀再也不会回来了。
要不然这些甜蜜的情话,怎么在他无数次悔恨愧疚自厌的时候,从来没有兑现。
她不是最擅长救赎他吗。
江衍鹤沉默站起身,仿佛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站在窗前伫立了很久,雪薄薄地覆盖在他的发梢上,就像压在他的心尖。
她最后的这段甜蜜言论,就像鲁迅书里捕鸟方法。
雪地里饥寒交怕,野鸟把深雪当寝床,把囚笼竹筛当薄被,细线拿捏在她手上,勾一下尾指,他把命都交给她了。
渴望被她生啖骨肉,被她玩弄致死。
但唯独,她把他留在漫天风雪的囚笼里,兀自走掉了。
他盯着虚空一点,神情怅然若失。
最终声音低哑地开口,让人心悸地笑起来:“汀汀还真是会训狗,给我一个又一个地画饼,全部没有实现。”
怜子阿姨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忍:“我记得,当时少爷也给她写了一封信。在盒子里,少爷想打开看看吗。”
“不用了。”
仁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噤声了,坐在廊外看着他。
江衍鹤把她的信小心翼翼收好,折成了一个三角菱形,像是庇护他的一道黄符纸,放进衣兜里。
“仁子,谢谢你。”
他一边说,一边帮她把那些信叠起来放好。
一张纸,从他手掌间掉落下来。
上面笔走笔锋利,线条冷硬,是如兰茎的瘦金。
“礼汀,见字如面,对不起,在我们父母关系上隐瞒了你。”
这封信,怎么会掉落下来呢。
七年前,明明被封好的呀。
江衍鹤捡起来,信纸已经卷起了皱边,像是有人翻来覆去看过。
上面的墨迹还有晕染的痕迹。
就像一个人的眼泪掉落在上面,昭示着对方阅读于此,十分动情。
仿佛茫茫生死的鸿流被跨越。
江衍鹤错觉心头有一块肉被硬生生剜下。
“.......这封信!”
“这封信,是她拆开看的吗?”
“她活着,这四年里,她来看过这封信吗?”
“仁子,你告诉我,你不是骗我,她真的活着吗!”
“她活着.....原来她活着.....她还来看过信。”
他的睫毛覆盖着湿漉漉的水雾,情绪激动至极,不禁生生吐出来一口血。
江衍鹤笑了,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血痕沾在信上,和那圈晕染的泪痕融为一起。
仁子没有做出回答,只是温柔又怜悯地看着她。
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提醒他看信,已经是她做到极致的僭越了。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远处传来悠然的樊唱,是庭院里吟诵的《心经》。
佛经镇压不了他,他是渴望着和她一起在地狱里沉沦的恶鬼。
在无上的狂欢中,摧毁和窒息。
“她居然活着.....她还活着啊!”
江衍鹤倚着桌脚,撑起身,黑袍袖摆扫过地上的血。
他沉重地呼吸着,青色的静脉暴起来。
闷闷地咳嗽了很久,嗓子沙哑到就快撕裂,却拒绝了仁子的搀扶,艰难地爬到装饰墙旁。
盯着礼汀对此刻一无所知的照片看着。
照片上的她,眼神好无辜,像纯真的稚狐。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却那么致命。
“汀汀,真坏啊。”
江衍鹤理智陷入崩塌,浑身力气被卸了干净:“好残忍啊,活着都不愿意来见我。”
“她怎么狠心,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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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似鹤归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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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礼汀尚在人间的下落以后。
江衍鹤没在京都待够一小时,连夜就坐飞机回了京域。
连天大雪,皑皑地覆盖了全城。
时值元旦,商店张灯结彩,节日气氛浓郁。
飞机落地时。
远处鞭炮声音震耳欲聋。
雪还是簌簌落落地下着,好像下进了他的生命里,一刻也不肯停歇。
爆竹声中一岁除,日历换了新册。
文天祥说“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霍鸿羽和莫浠听说江衍鹤回国。
两人司机都没带,开着超跑来机场接他。
江衍鹤没来任何行李,孑然一身。
他已经出来了,正站在航站楼的指示牌下面抽烟。
覆雪落在他的身后的长椅上。
他看起来懒洋洋的,整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光影从背后的玻璃墙灌过来。
就好像镌刻在某种艺术品上的浮世绘。
平静,冷漠,坚硬。
“阿鹤,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