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说完这话便走到茶几前,作势要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谁知陆世澄也走过来,先她一步把箱子提到了手里。
闻亭丽也没拦着他。就这样,陆世澄拎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闻亭丽空着两只手走在后头,她对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扮了个鬼脸,左顾右盼欣赏岸上的风景。
三楼甲板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畅通无阻下到了二楼,又顺利下到了一楼,闻亭丽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在后头轻唤他一声:“喂——”
陆世澄却望着前方咳嗽一声,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见邝志林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邝志林先是对着陆世澄微笑,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陆世澄身后的闻亭丽。
“闻小姐?!”
闻亭丽泰然同他打招呼:“邝先生。”
邝志林满脸震惊,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闻小姐这是——”
“她从宁波过来,下船的时候凑巧在甲板上遇见了。”陆世澄不疾不徐地说。
“对。”闻亭丽笑容满面,“我去宁波谈点生意上的事,陆先生看我手上提着箱子,他——”
说这话时,她顺势从陆世澄手里接过自己的皮箱,身体转过来的角度,刚好挡住邝志林的视线。
“陆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仰头跟陆世澄对视,斯斯文文伸手把箱子拿回来,回身冲邝志林笑笑:“邝先生,我先告辞了。”
却听陆世澄在她身后说:“一共来了几辆车?”
邝志林说:“三辆。”
“派一辆车送闻小姐。”
“不必!我自己可以叫黄包车。”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心中喟叹,面上却维持着笑容将闻亭丽拦住:“十六码头向来人多,即便等上半个钟头也未必叫得着车,闻小姐你还带着行李,何必挤来挤去的,再说也不算麻烦,我们本来也算顺路。”
这时,陆世澄向前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辆车缓缓开到这边,恰巧就停在闻亭丽的右手边。
司机一下车,陆世澄就嘱咐他:“到海格路187号。”
这是她家的地址。
一字不差,他记得这样清楚。
闻亭丽这才钻进了汽车,不过她马上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忘记说了,我开了一家电影公司,这是我的新名片。”她抽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陆世澄,一张给邝志林。
陆世澄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了两眼,邝志林一看便笑道:“恭喜闻小姐,年纪这样轻,就这样有作为,贵公司的新片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映?到时候邝某一定前去捧场。”
“这话我记下了,最迟过几月就会上映第 一部片子,回头我第一个给邝先生送票。”又睨一眼陆世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会。”
汽车启动之后,闻亭丽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在看到她名片上的新头衔时,不只陆世澄,就连邝志林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这实在不寻常,毕竟她从黄金电影公司的演员,摇身一变成了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
除非提前就知道一点内情,再有城府的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淡定。
由此可见,陆世澄什么都知道。这两月他人虽在南洋,却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她扬扬眉,将胳膊枕到车窗上,惬意地迎风撩了撩肩上的长发。
到了闻家门前,陆家司机十分体贴地帮闻亭丽把箱子搬到玄关前。
闻亭丽再三向他道谢,不等周嫂端茶出来,这人就客客气气欠了欠身,转身下台阶驾车离开了。
“那是谁家的车?连师傅都比别家体面。”周嫂说着,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人,脸上顿时又惊又喜,“莫不是陆先生——”
闻亭丽头也不回上了楼。
……
闻亭丽一进公司大门,四周围过来一大帮人。
“闻老板回来了!”大伙争先恐后呼唤四周,“大家快来!”
谭贵望因为冲得太快,不当心在闻亭丽面前滑了一跤,众人一面笑他,一面七手八脚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
而后,便自发把闻亭丽团团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暖。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的,等到谭贵望站稳了,便打趣他道:“都是公司的一流导演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你师父瞧见了骂你。”
“放心,我师父今天绝不会骂我的,她这会儿在摄影棚里干活,得知闻老板回来了,准保比我冲得还快!”
话音未落,就听后头有人大嚷一句:“闻亭丽!”
大家自动向两边分开,诚如谭贵望所言,黄远山比他跑得还快。闻亭丽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个人影,早已是百感交集,等不及就迎上去揽住黄远山,黄远山对着闻亭丽,表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末了红着眼睛把闻亭丽向前一拉。
“走,去看看那批被你亲手保下来的宝贝。”
摄影棚里,两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在灯下静静绽放着微光,另一边,十来架碳精灯以及放光机环列在四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蓄势待发的,乍眼看去,有点像战场上等待将军下指令的士兵。
是,它们正是她的兵。闻亭丽轻轻抚摸着这一台台的机器,她的理想、她的事业、她的城池,全在这里了。
众人默默注视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作为同行,这一刻他们感同身受,然而,当他们看到闻亭丽低下头亲吻摄影机顶盖的一幕时,还是有些震撼。
闻亭丽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好似在亲吻爱人的脸庞。
黄远山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涩意,带头拍了拍手说:“为了庆祝我们秀峰渡过开办以来的最大一次危机,也为了替我们秀峰最机智勇敢的闻老板接风洗尘,我提议,晚上去长兴楼吃一顿!大家赞不赞成?”
棚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
饭桌上,闻亭丽一边忙着给黄远山夹菜,一边说:“机器一来,我对《春风吹又生》和《双珠》的成片质量愈发有信心了。三个月太慢,最好在两个月之内拍完才好。”
他们专门包了一个包厢,就为了说话方便,顾杰和李镇正忙着闲聊行业内的新鲜事,听见这话,接话道:
“闻老板不愧是从黄金电影出来的,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比起刘梦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远山:“我不许你们将闻亭丽同刘梦麟混为一谈啊,刘梦麟拍快片是为了赚钱,闻亭丽拍快片是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足够充分,她和曹小姐前期光是收集《春风吹又生》的女工素材,就悄悄准备了三四个月的工夫,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顾杰向来有些玩世不恭,闻言,把杯子举过自己的额头:“怪我失言,黄老板别见怪,我先自罚一杯。”
席上都笑了,谭贵望说:“说到刘梦麟,他们公司新出来的《时间的沙》最近很是成功。据说这片子一开始的投资商是陆世澄,正因为他坚持要将男主角邓天星换成朱小舟,才有了后头的成功。
如今行内人都说陆公子眼光毒辣,高家的大公子在一旁看着眼红,竟也想进军电影。
刘梦麟趁势打算筹备一场盛大的酬宾会,把陆世澄当作第一贵客请到场。
到时候像高庭新这样的新贵,势必也会前来凑热闹。如此一来,刘梦麟何愁不能给自己的下部片子拉来大把铜钿?”
李镇愣了一愣:“刘梦麟倒是鬼点子多,无怪乎黄金公司起来得这样快。不过据我所知,陆世澄前一阵护送陆老先生去南洋养病了,又如何能请到他赴会?”
“应该是快回国了。”谭贵望虽说跟随师父离开了前公司,却一直与过去的几个好哥们保持着联系。
对于黄金的一些内部消息知道得比谁都快,“听人说,刘梦麟为了请到陆世澄,提前下了不少功夫。”
曹仁秀和小田有点羡慕:“黄金本就实力雄厚,假如他们在酬宾会上再拉到几项大的赞助,岂不是有一家独大之势?他跟黄姐向来不对付,到时候不会仗势打压我们吧?”
黄远山跟闻亭丽心照不宣互望一眼。
下一秒,闻亭丽便笑起来:“我正愁不知如何给我们后头的片子拉赞助呢,新机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黄姐和我这一阵都不想太招摇,可是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
假如我们什么都不做,机会免不了被别人抢走,这两日我老是在思考秀峰下一步该如何布局,这下可好,刘梦麟自己帮我们造好了草船,我们何不直接来个草船借箭?”
座上的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唯有李镇面露犹疑,他是包厢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同时也是考虑事情最周详的一位。
“我不是不相信闻老板有这个能力,只是,要借箭,首先得有借箭的台子,我要是刘梦麟,就绝不会让闻老板和黄老板入场,连门都进不去,又如何能在酬宾会上为秀峰拉赞助?”
黄远山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脯,“别忘了我可是黄金的元老,山人自有妙计。”
她的表情实在滑稽,大伙不禁被逗得一阵爆笑。
黄远山在席上喝了不少酒,闻亭丽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回去,便让谭贵望开黄远山的车,将黄远山扶上自己的车。
黄远山脚下虽有些漂浮,脑筋倒还算清楚,汽车一开动,便在后座上扶额叹气:“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一句话:「遇事不要急躁,先观察,再定行止」。我从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我自己出来创办公司,又接二连三遇到挫折,才慢慢品出我母亲这话的道理。”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她也只肯同闻亭丽一个人说。
“这趟你出门办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你先别急着打岔,我答应你什么都不问,就绝不会多嘴,我只是在想,做大事,我这急性子再不改是不行了,前面的路还长,不把秀峰办出个样子,怎对得起你我二人前期这番辛苦?”
闻亭丽心中感叹,人总要遇到事情才能成长。自打出来办公司,黄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沉稳了。
“刚才在席上,你放话说两个月之内拍完两部片子,我没搭腔。不怕别的,就怕你身体吃不消,过些日子你就开学了。
就算你精力再旺盛,总不能从早到晚不休息,横竖公司的各项事务已经走上正轨了,慢慢拍,来得及。”
闻亭丽摇摇头:“黄姐,你在桌上也听见了,黄金即将有大动作,华美的陈茂青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们秀峰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艘刚进入航道的小船,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翻船。
唯有作品,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锚」,没时间给我们慢慢来的,越早拍完,越有竞争力。”
黄远山只是沉默。
闻亭丽宽慰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专业是出了名的课业轻松,再说我这人,天生精力比别人好,我能应付得来的,再不济——
我们上一届有两位学长因为生病的缘故办过休学,今年回来重新念二年级,我看他们跟别的同学也没什么两样,大不了我也可以办休学嘛,反正毕业时拿的证书都是一样的。”
当然,这话不过是为了让黄姐宽心,不得万不得已,她是绝不肯晚一年毕业的。
黄远山果然极力反对:“当初邀你拍《南国佳人》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介导演,都不曾耽误你的学业。如今我们自己做老板了,照理说应该更有自主权。
你把你们新学期的课表给我一份,我把两部戏的时间重新排一排,大不了片子明年再上映,别心急,天塌下来,自有我顶着。”
正说着,前方巷弄传来短促高亢的一声响,黄远山一时没反应过来,闻亭丽却瞬间变了脸色:“枪声……”
在黄远山惊骇的目光中,闻亭丽迅速加快油门,汽车像箭矢一般向前驶去。
到了黄家门口,两人从车里跳下来,一溜烟钻进屋把门锁好,黄远山面上再无半分酒色,只有满眼的惶恐和疑惑。
先前响起枪声的地方,距离当时的她们仅有数百米,她摸出帕子擦了把汗:“大半夜的怎么会有枪声,难不成又是暗杀?”
“又是?”闻亭丽错愕,“最近出了很多枪杀案?”
黄远山疾步走到茶几前找出两份旧报纸给闻亭丽看。
第一页就写着(南市街头再现刺杀案。)
黄远山指着上头的文字说:“光是这礼拜就发生了三起暗杀,最近一次的遇害者是个中学老师。有人说他是地下爱国组织成员,也有人说他跟白龙帮结了仇,总之凶手至今未找到。”
闻亭丽定定望着报纸上那位遇害青年教师的照片,真的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心头隐隐萌生出一种感觉,这人跟厉姐是一样的人——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坚毅和从容,让她一下子想起邓院长和厉姐。
或许,白龙帮只是一个幌子,真正下手的是日租界那边的日本人,不怪法租界这边迟迟破不了案。
看一晌,她情不自禁把报纸贴近胸口,他们大概是报定了为国牺牲的信念。所以眼中毫无惧色,可她还是觉得无比心痛和惋惜。
黄远山叹气:“这几起刺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前几天不在上海,不怪你不清楚,这样吧,今晚你就在我家住,省得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什么事。”
闻亭丽却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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