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宿轻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
却有着满腔的悲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张嘴巴无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会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给小鱼一份来自阳间的挂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狱审判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小鱼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观,她可能会下地狱,或是在炼狱前厅里,无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祷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无论?是处于宗教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她都必须要用这摇摇欲坠的不健康的身体,去亲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缓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容,目光恰好对上了江述月担忧和疑惑的眼神。
她牵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说着:“我没事,是不是……要开始讲真正的炼狱情形了,我还挺好奇的。”
像是为?了说服江述月一样?,陶栀子采取了实际行动,热络地单手?挽着江述月的左手?臂,将头熟练地靠在肩头,亲昵地伸手?帮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栀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动作去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栀子安静地笑了,将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兴致勃勃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没骨头的人,就需要倚靠着你。”
说话间,她将上半身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了江述月肩头,惬意?地闭上眼,说道:
“在我睡着之前,赶紧讲故事吧。”
那?声音娓娓道来,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午后,如同纯净的水一样?在空气中流转。
在“炼狱前庭”待过?一段时间后,灵魂会被允许前往炼狱之山的入口。这里有一座大门,由一位天使守护,这扇门通向炼狱的正式区域。
在进入炼狱之前,灵魂需要接受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刻下七个“P”字母:天使在灵魂的额头上刻下七个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这象征着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银两把钥匙,象征着权威和智慧,他用这两把钥匙开启炼狱之门,允许灵魂进入。
每一层炼狱对应一种罪过?,灵魂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净化?。
每当灵魂克服一种罪过?,额头上的一个“P”字母就会消失,象征着该罪孽的洗清。
说到这里,陶栀子呼吸均匀,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可是她却闭着眼睛开口了,“这七层炼狱既然是救赎,应该没有过?于痛苦吧?”
“比地狱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详细说说?”
陶栀子的腰有点酸了,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江述月,用后背倚靠着他,看起来格外慵懒。
“第一层:骄傲,灵魂被迫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低头前行。巨石的重量让他们必须弯腰俯视,从而在身体上感受到谦卑。”
陶栀子在心里想?,骄傲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代?价。
“第二层:嫉妒,嫉妒者穿着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缝合,以免再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围有天使在吟诵慈悲的圣歌,以对抗嫉妒的阴霾。”
陶栀子:嫉妒好像更严重一点,毕竟双眼被缝合了,细思极恐。
“第三层:愤怒,愤怒者行走在浓密的黑烟中,这股烟雾使他们失去方向,陷入混乱和迷茫之中,象征着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栀子:难道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严重吗?为?什么?感觉惩罚要轻很多?
“第四层:懒惰,懒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们必须以行动来弥补之前的怠惰。”
陶栀子:这个惩罚也还好,就是听?起来有点累。
“第五层:贪婪,贪婪的灵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脚捆绑在背后,面?朝下哭泣,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他们的痛苦体现在对物质的彻底剥夺上。”
陶栀子:听?下来还是嫉妒的惩罚更严重,毕竟要缝合双眼。
“第六层:暴食,暴食者饿得极其虚弱,徘徊在满是果实的树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到食物,这让他们在痛苦中反思贪欲的无止境。”
陶栀子:不知道喜欢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种,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胃口小还能让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层: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热的火焰中,灵魂在火焰中被净化?,象征着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层次的圣火来熄灭。”
陶栀子:行走在火焰中,这才是最可怕的,比缝合双眼严重一些?。
“所以,我也会被惩罚,被烈火惩罚。”陶栀子感受着自己?身后来自江述月的温度,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认真的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江述月知道她意?有所指,但?似乎认为?远没有这么?严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大概是犯了里面?的第七层的罪。”陶栀子虽然意?识到是罪,但?是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惭愧之心。
“不算。”江述月沉静地回答。
陶栀子闻言,嘴角弯了弯,故意?多问了一句:“难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任何欲望。”
江述月倒是真的谨慎地分析起来:“可能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更像是一种对陪伴的渴望吧。”
“你好像猜得……还挺准的。”
这下,陶栀子彻底没了声音,总觉得自己?声势浩大的喜欢在此刻好像消解了成了泡沫,让她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而已?,或者是自我充气的河豚。
也就是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内里柔弱得像棉花。
而江述月却和她完全相反,就像非牛顿流体,看上去柔软,实际上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因为?内外统一,越挣扎越是下陷得快。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可以都陷到了腰部,所有的挣扎,倒是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迫切,希望早一点认命地、放心地跌落进这份非牛顿流体里。
那?里大概就像炼狱山一样?,充满着救赎,净化?着自己?的灵魂。
最后,陶栀子若有所思地评价道:“果然比地
狱里的惩罚好一点,但?是也感觉好不了多少。”
突然间,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中断了故事,关切地问道:“困了吗?”
陶栀子愣了愣,像是有些?受宠若惊,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有点……”
她连忙说道:“继续讲吧,把炼狱篇讲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觉。”
“好吧……”
在重新开始之前,陶栀子掀了掀眼皮,陡然来了精神,兴冲冲地睁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