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宿轻
“我要报警抓你!你不得好死!哇!”
他的双臂被反扣在身后,陶栀子一寸寸缓慢发力,后来他声音一变,再也说不出威胁的话?了。
“疼!!疼!!啊!!”
“错了吗?发自内心想道歉吗?”
陶栀子微微松开他,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小孩子只顾着哭,但是陶栀子看得出他心里门?儿清。
很多家长以为小孩子爆哭的时候无法思考,但是她一清二楚,他们能听进周围的任何一句话?。
“我胳膊断了!妈妈救我!!”
这小孩十分擅长无
限放下身上的疼痛来博取同情?,原以为陶栀子就此被他蒙蔽。
谁知?,陶栀子重新发力,将?他的脸摁在墙上,重新拧他的胳膊。
“少给我来这套,胳膊断了比这疼多了,别跟我扯别的,不认错和道歉,等我把你的胳膊真?的拧断,让你妈去医院直接带你接骨吧!”
这一次是更大的力度,让他真?正疼到了骨子里,真?正的疼痛反而让大脑懵了好一阵,才会彻底爆发尖叫。
他疼到几乎以为自己的胳膊要断了。
“错了错了!我道歉我道歉!”
小孩子的声音终于成了示弱的屈服,陶栀子恍神了一瞬,终于才卸下手上的力量。
他的声音变了,可能真?的知?道错了。
这个白昼终究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也没有遥远的寿命去验证这番话?的真?假。
但是这个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她看着那个孩子后来在跟拾荒老太道歉时的样?子,被强力压迫下硬装出来的诚恳,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眸光好像是在观察她对这态度是否满意。
不安地护住自己的左胳膊,似乎还没有从?疼痛和惊恐中缓过来。
“别再有下次,不然你会更惨,走吧。”
陶栀子只能言尽于此,那小孩如蒙大赦,抓起地上的书包一溜烟跑掉了,路上跑得太急还险些栽了。
她远远看向这个跑到视线尽头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不为所动。
那是她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如果人心中天?生有善,为什么不被压迫时就还是会欺凌弱小,如果人心中无善,为什么武力能让人在惧怕中生出善。
她一点也看不懂,但是《斐多篇》里面的苏格拉底却认为,人在摆脱□□束缚的那一刻,将?获得真?正的智慧。
印度教和佛教认为,在脱离轮回(Samsara)并进入解脱(Moksha)或涅槃(Nirvana)时,灵魂或意识可以获得终极的智慧和真?相。
道教认为人可以通过修炼达到一种与宇宙融为一体的全知?状态。
基督教传统中认为灵魂在脱离肉身后进入天?国,会获得完美的知?识,接触到上帝的全知?。
□□教苏菲派强调灵魂的旅程,通过摆脱肉身的限制,最终与神合一,从?而接近全知?。
而她心情?之所以对于死亡是平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接近全知?,每个人的这一秒一定会比上一秒更加衰老,整个生命的过程似乎都?是这样?。
只是她比其?他人快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她似乎又?知?道今晚睡前要跟江述月讨论什么了。
转过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蹲下,牵开那麻袋的口子为老太太把马路上的瓶子重新捡了回来。
老太太早已认出她来,苍老浑浊的眼神里透出的疲惫和警惕,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嗓音,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想说点什么,兴许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等待被聆听,被解开。
她将?最后一个易拉罐递上的时候,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看见老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食指和中指上布满裂口,像是多年?辛劳积攒下来的印记。
伤口的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已经结痂,更多的新鲜伤口在白日中会反光,说明还有组织液混合着血液在往外渗出,敞开的伤口总意味着疼痛。
但是众多伤口,最后剩下的就是麻木了。
在这片破旧的街区,她仿佛在老太太身上突然感受到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是被人遗忘的城市角落,如同磨损生锈的金属一样?无人问津,却有无数人在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臭,但是他们都?会觉得这环境十分熟悉。
地面上的水坑映射出些许模糊的倒影,偶尔有车辆驶过,掀起一阵闪烁的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老人家,需要帮忙吗?”陶栀子轻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友善,甚至有一刻是在加倍偿还上次落跑的惭愧。
似乎很久没有人和她对话?,她张了张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颤抖而缓慢地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带有污渍又?杯清理干净的破旧本子,就着垃圾桶的弧形面,在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谢谢,不用?。」
四个字,表达了两?层的意思。
陶栀子看着纸面上端正的行楷,发现老太太书写笔风娴熟苍劲,很有字骨。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嘴巴,摇摇头。
陶栀子遗憾地意识到,对方大概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看着老太太冲自己微笑,带着一点腼腆和畏惧,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是地图上发干的沟壑。
她心照不宣地陪着老太太一起拾荒,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面的关?照。
像是看到她衣着干净,死活不愿意她伸手碰自己的麻袋,生怕把手弄脏。
拾荒的生活,十分慢节奏,一个街区要想走遍所有垃圾桶是个不小的工程量,很多时候还要钻进开放式的居民区,去翻找他们的垃圾桶。
一路走下来,垃圾的气味充斥着陶栀子的鼻腔,她的鼻子几乎都?要麻木了。
更多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看到老太太路过都?会嗤之以鼻,厉声将?她喝走,不允许她踏入小区半步。
很多年?轻人看到她怪异的装扮,会掏出手机偷拍她。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认得她,会时不时开她的玩笑,说她是“老卵孤”“穿高跟鞋的独脚鬼”。
陶栀子不大听得懂这些方言,但是大概猜到是不好的意思,有浓重的戏谑意味。
但是老太太充耳不闻,拖着自己的大麻袋走过大街小巷,每走过一个街区,身后的麻袋就会变大一倍,后来体积比人形还大。
陶栀子在全家给她买了包子和关?东煮。
她原本极尽推辞,用?力摇头,但是陶栀子把包子和关?东煮直接往她身边一放,逃跑一样?跑远了。
见陶栀子久久不回,她才在饥饿之下犹豫地拿起鸡肉包,狼吞虎咽,两?腮鼓起用?力咀嚼,像仓鼠似的。
她最终拗不过陶栀子,把关?东煮吃干净后把汤也喝完了,从?地上重新站起的时候因为吃得太饱而晃了晃身形,抖落了身上的碎屑,继续走街串巷。
陶栀子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老太太的这份同情?,是客观的,还是因为她是陈友维唯一的邻居,也许是很好的切入点。
午后,陶栀子又?重新出现了,坐在马路旁和她一起歇脚。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试图不经意地问起,没有半点非要研究不可的意味,只是纯粹的担忧和好奇。
老太太埋着头,犹豫了很久,才在纸上缓缓写下:「被人打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陶栀子下意识觉得疑惑,这老太太的情?绪极其?稳定,不像是去招惹是非的人。
「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变态,而且,丑陋。」
陶栀子看着纸上的字,一时间竟有些发怔。
她没有想到,这位沉默的拾荒老人,竟是因为这样?无端的偏见和恶意,承受了如此多的伤害。
难道……就只是因为她的装扮吗?
老太太微微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因这句话?动了动,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但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害怕暴露自己的情?绪。
她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下一句话?:「他们说得对。」
“你不变态,也不丑陋,只是这世上很多人都?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恶意已经植入了骨髓,早已辨不清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陶栀子愤愤不平又?略带嘲讽地说。
她低头看着老太太瘦削的手,还有隐藏在衣服下难以被人发现的敞开的伤口。
于是她立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旁边的药房买了点消毒水和包扎用?品,将?它们装成一袋递给了她。
“回去后处理下伤口,别发炎了。”
陶栀子叮嘱道,却又?很清楚发炎对于很多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要转化为更加严重的语言才能触及他们的心灵。
所以,她补充道:“发炎了可能会引起高烧,会耽误你日常出门?的。”
说完这句话?后,老太太才缓缓抬起头,在纸上写下,「谢谢。」
陶栀子看着这纸面上的字,由?衷觉得笔风很好,赞叹道:“你的字写得真?好,以前考虑过去做一些文职工作吗?”
不知?道是那句话?说得不对,老太太慌忙地收走自己本子,匆匆起身。
陶栀子连忙起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误会,只是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如果有机会,能教我点写字的技巧吗?”
老太太眼中的警惕这才消失了一些,在纸上写下:「写得不好。」
陶栀子浅笑道:“但是指导我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对字迹什么的比较在意。”
她对自己的过去很是坦荡,也正因为她的推心置腹,她才可以与老太太第二次见面。
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最终慢慢合上了本子。她似乎感受到了陶栀子的,目光中不再是初见时的警惕,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柔和。
晚上回到七号公馆的时候,陶栀子迫不及待地讲述了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奇遇,从?教训那个孩子开始,讲完了之后她悄悄打量了江述月一眼。
“我是不是太暴力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总觉得要想让江述月明白以暴制暴这一套应该是有些艰难的。
江述月从?椅子上起身,冲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淡淡地说道:“没什么问题,我支持你,右手伸出来我看看。”
这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刚才说的太激动,连被小孩咬伤这句话?也不小心说出来了。
江述月大致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还是决定彻底消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