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鹿
他又看了两行书,再抬头,薇薇把桡骨和髋骨拼到了一起;
勉强读进去三五个字,冯殊坐不住了——他真的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无知到将肋骨往腿上接?
“你……”
他吐出一个字,很快停住。
一是不想被人记住自己的声音,二来……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踏进画室。
两人很熟的样子,小声嘀咕了一阵,那姑娘气得眉毛竖起来:“天要黑了,周继让你拼完你就非得今天拼完?他给钱了么他?没给钱加个什么班,走,我哥请我吃好吃的,你一起去嘛。”
她将“薇薇”拖走了。
老师交代的事没做好,夏知蔷第二天特意来得早早的。
诡异的事发生了。
那副骨架,居然完完整整地立在那儿,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她走近,发现骨架子的“手”上捏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请不要再将我的手臂接到大腿上,谢谢。”
“有鬼啊——”
夏知蔷第二次尖叫着跑出了画室。
这边,差不多一个月没露出半点笑意的冯殊,克制有度地弯了弯唇角。
作弄这个笨姑娘……好像有点意思。
他开始给这种行为寻找理由。他想,自己应该是压抑到极致,才让潜藏在外部完美人格之下的那点小小恶趣味,意外激发了出来。
人总得给情绪找个出口。
夏知蔷等同学们都到齐了,才战战兢兢地回到教室上课。
周继夸她拼得好,她笑容勉强,画画的时候心不在焉,老想去瞄那副骨架子,等真瞄到了,又觉得着实吓人,总觉得头骨空洞洞的眼眶里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忙将脑袋垂下,趴在画架上抖个不停。
浑浑噩噩三小时的课上完,夏知蔷挨到人都走光,鼓起好大勇气,这才将偷偷折的一朵纸蔷薇插在了骨架的手心里。
她对着骨架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昨天真不是有意的,多有得罪请勿怪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谅我吧阿弥陀佛。收到后不需要回答的请别再和我说话了我害怕……”
有人全看在了眼里。
又是新的一天,夏知蔷依旧是第一个来。
骨架子的“手”上的蔷薇花被取走了,但没再出现奇怪的小纸条。
她不禁长舒了口气:这鬼还是讲点道理的。
安心上完课,夏知蔷来到大镜子面前,取下玻璃上前天贴好的一副高分作业,准备换上新的。
等画被揭下来,她发现镜子上出现了一行字,红色水粉笔写的,血一样:
“花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冯·从前很狗·现在依旧很狗·的狗:想太多吧,狗怎么会讲道理。
试唇彩的梗出现在第 13 章和第35章,玻璃渣子糖给你们次哈~
第45章
在冯殊留了“花不错”三个字后的第二天, 夏知蔷没出现在画室里。
整整一天掀开报纸往画室看了无数次, 冯殊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拿人家取乐——兴许她就是被吓到不敢来了。
后悔完他又觉得自己不正常, 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一连两天,夏知蔷都没来。倒是冯家那边的电话, 梅姨的电话, 一个接一个地往这边拨, 冯殊干脆将手机关了。
等三天过去, 冯殊找到了周继。
周继很惊讶:“舍得出来见太阳了?还以为能憋多久呢。听我妈说,冯家那老太太放话, 再不回去,她就真当自己没你这个孙子了。我品了品,老太太还是惦记着你的, 好歹报个平安去嘛……”
他思路向来跳跃, 话说一半指着冯殊快遮住眼睛的头发:“该剪头了,弄得跟钢琴王子似的, 这么飘逸。”
冯殊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只想问“薇薇”的事,正好周继有电话进来:“薇薇啊, 病好完全了?好了就行……明天来上课吗?好,好。”
挂了电话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冯殊说没事, 退回了小屋。
这天,感冒好完全的夏知蔷早早来到画室。
画室角落的人骨架“手”里放了朵纸折的蔷薇花,和她自己折的那朵一模一样, 甚至要更平整、更精细一点。
夏知蔷将纸蔷薇收好,在镜子上留言:
你是鬼吗?
一晚上过去,她得到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是的话,你会怕我吗?
夏知蔷先写了个“怕”字,犹犹豫豫擦掉,再写上“不怕”,想了想,第二次擦掉,换了句:你是个挺好的鬼。
写完这几个字,她像是被自己贫瘠又幼稚的形容逗乐了,抿唇一笑,又全给擦了个干净,苦思冥想该怎么表达更合适。
冯殊在这头静静等着。
夏知蔷最终写了段挺长的话:有点怕,又没那么怕。你是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能感觉到你挺温柔的。冒昧问一句,你找到我,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给家人听的吗?我尽力帮忙传达。
那是冗长夏日里,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冯殊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缝隙里,晚霞是粉色的,云朵像奶油,光凝成一束一束投映到地上,知了咿咿呀呀地懒散鸣叫着,空气干燥灼热。
对面,夏知蔷整个人都笼罩在玫瑰金色的光晕里,说自己可以帮忙。
她的瞳色较一般人浅,发色也是,明朗,清澈,柔软,像一团似有若无的、散发着香气的雾。
夏知蔷写完就离开了画室,冯殊却定在原处,心头如同被羽毛拂过,充盈着温暖又澎湃的某种东西,横冲直撞的情绪久久不得平静。
夜里,冯殊给冯老太太打了电话。
老太太张嘴就骂混账东西,还说让人死外面别回来了,激动非常。没一会儿手机转到梅姨手里:
“老太太是急着了,你这一天天不见人,哪里都找不到,她啊,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冯殊说对不起。
梅姨道:“想通了就好。是周继那孩子劝的吧?他平时看着挺不着调的,关键时刻倒还蛮拧得清。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梅姨给你做点好吃的,老太太肯定也高兴,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
“不是他,”冯殊说,“我暂时……不回去了,打电话是想让你们放心,我在外面挺好的,一切都好,别担心我。”
冯殊转头又给夏知蔷留了句话:
对不起,我不是鬼,也不温柔。
他是个作弄人的骗子,是个让家人白白担心的混账东西,浪费了她的善意和美好。
冯殊做好了“薇薇”不再搭理自己的准备。
夏知蔷也确实有好几天都没留什么话。每天来画室,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隔空踹那副人骨架一脚,或者虚晃几下拳头解气,再骂一句骗子,尤不解恨。
直到一周过去,好奇心渐渐盖过怒气,夏知蔷没忍住问:
你是用监控在偷看?
他说不是,但确实能看见她。
她在画室里环顾了一下,又问:那你是有超能力吗?
无从解释,也怕对方知道真相后更生气、觉得他是偷窥狂,冯殊只能说: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以后慢慢解释。
好在夏知蔷对自己的智商很有数,一听就太复杂的事情,她不会为难自己往深里追问。
他们开始像“笔友”那样聊天。
开始是一问一答,后来变成多问多答,效率很低——这场景像极了通讯不发达的从前,大家会为了另一人的几句话,或是一封信,而等上很久很久。
等待会将期盼、欣喜和幸福感一同拉长,留下一种类似于隽永的美好错觉。
冯殊喜欢这种节奏。
他总记得,父亲面对母亲时的那种不加节制的爱意。冯克俭在外是一板一眼的军/队干/部,回家面对舒明君就变了个人,心口仿佛有烧不完的火,永远炽热,永远强烈,将热情不计成本地消耗,双手捧着一颗跳动的心递到妻子面前,还生怕对方不要,分分秒秒不停。
舒明君又是怎么做的呢?
她开始还会敷衍地迎合,再在转身时嫌恶地皱眉,到后来连演都不想演了,有恃无恐地践踏着对方的纵容和退让,逼得冯克俭放了她一条“生路”。
去世前,冯克俭和舒明君分开已有十数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拉着冯殊的手,说:“我想再见君君一面。”
冯殊明知毫无意义,可还是在冯克俭期待的眼神中致电给了舒明君。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可能去的。”
到死,冯克俭眼中的火才真正熄灭。
冯殊看着那束黯淡的火苗,想,唯有冷淡存长情。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慢”有慢的好处,有限的交流空间里,冯殊夏知蔷从不讲废话、假话,说一句是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会反复斟酌。
不公平的是,冯殊的斟酌发生在私下无人处,而夏知蔷的斟酌、犹豫、欲言又止与笨拙的擦擦改改,都毫无巨细地落在了镜子这头的他眼中。
一个月过去,两人话说了很多,隔空的互动也不少了,夏知蔷于某天小心翼翼地提出:
学长,什么时候见一面?
她无意中透露自己考的是南大,冯殊便答他也是南大学生,只不过说一半留一半,没提自己是仁和医学院的,和人家压根儿不在一个校区。
一直苦于不知如何称呼对方的夏知蔷,知道后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学长。
冯殊欣然接受了她的尊称,在这边笑:七月再说吧。
她曾提过,自己是七月二十号的生日,那时候才满18岁。
骗小姑娘骗得驾轻就熟的冯殊,已经不地道了一回,他不想再背个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同时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以为两人还有大把时间,他可以等。
七月一晃过半,眼见着画室这边的课程要结束了,夏知蔷再一次提出见面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