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菩萨低眉
临近清明节的时候,来扫墓的人会很多,这个时候,已经有人陆续来了。
单知非望着谢圣远的照片,他睫毛濡湿,凝视那照片良久良久,男生终于微垂下脑袋,一手遮住眉眼,肩头轻轻颤动。
像是第六感,他觉得有人朝这个方向张望,一回头,看到女生单薄地站在附近,她明显看到了他,穿着校服,手里拿有一枝小白菊。
单知非用一种冷漠而且悲哀的眼神看着她,张近微扎着马尾,没别小黑卡子,额角细软的发丝被风吹的乱拂,她站在那,人显得凄婉。
她被他看得难受极了,张近微低下头,僵硬而恐惧地走了过来。
男生的目光落在那朵白菊上,他不无讽刺地动了动嘴唇,说:“张近微,不是很缺钱吗?”他四下看看,“花是从哪块碑前顺来的?”
张近微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她迅速用手背抹过眼睛,声音小小的,像尘埃:“我自己买的。”
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随后,耷拉着脑袋,默默走开,来到墓碑前,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看那上面的谢圣远,她跪坐下来,把花放到光洁的大理石上。
心里反复说着“对不起。”
泪水模糊了整张脸。
单知非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忽然拉她肩头衣服:“起来。”
张近微被他这动作深深伤害,她挣了下,想努力张口说话,但对上单知非那双黑黑的眼睛,她突然觉得无处可遁。
“你走吧,你做的那些事,丁明清什么都知道,她不会说,我也不会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擅长在不同男生之间反复横跳,也许吧,你和你妈妈一样,都知道怎么利用外貌优势得到自己想要的,没人想再节外生枝,你可以走了。”
他眼睛湿湿的,那种强烈想哭的感觉一直狠狠撞击着胸口。
“你们,”张近微胸口剧烈起伏,她脸像白纸一样飘摇,“你们都恨我我知道,我自己也恨我自己。”
她一开口,惹得单知非勃然动怒,他眉头拧成一团:
“是吗?你那天为什么失约?你在我面前说喜欢圣远,在他面前表示喜欢我,你很享受很多男生对你求而不得的感觉,是吗?以让男生痛苦为荣?你不去公园,你一定知道圣远会很失望,你却那么做了,很有成就感?”
他很想嘲讽她是绿茶,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说出口,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让他一丁点都不想伤害,那一定是张近微。
张近微满脸泪水,她茫然听完,愣了片刻,才拼命摇头:“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她孤零零面对着他,失措反驳,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但潜意识里知道这徒劳无功,张近微摇摇欲坠攥紧校服,她觉得自己随时能摔倒。
单知非看着这样的她,声音低下去,他喊她的名字:“张近微……”有什么从眼角溢出,“我对你,”他一度哽咽到说不下去,单知非忍着眼泪,“我对你真的很灰心,对我自己也是。”
张近微听到这句,热泪不止,不再解释。事实上,没什么好解释的,她确实做错了事,这就是真相。
谢圣远的死,是她的错。
“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明白,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张近微很小声地发出声音,道歉有什么用?她因为清楚这一点而感到更加绝望。
“你的错是你的错,我的是我的,张近微,希望我们都能反省自己,”他看着她纤弱的身体,藏在校服下,一直在春风中抖个不住,单知非的眼泪还是慢慢流出来了,他说,“回去吧。”
张近微往后退了退,她看单知非最后一眼,这一眼,看的单知非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紧闭着嘴唇,在女生转头跑下山去时,他拼命克制住了想要再次喊住她的冲动。
这个春天,一中的单知非出国做交换生,谢圣远的死亡给同学们带着的伤痛将会随时间淡化,丁明清换了座位,二七班的气氛变得和往常有一点点不一样。
而张近微没有在一中继续读下去,四月的时候,她办好了转学手续,离开前,老班跟她谈了很久,最终,望着消瘦厉害的女生被她父亲带走。
没有人知道张近微的最终去向,二七班的座位,空了两个。很快,老班撤出多余的桌子,重新调整座位,二七班看起来又是个完整的班级了。
时间这个东西,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得很慢,高考如期而至,大家忙着研究志愿,有人手拿4A可能依旧茫然四顾。一中又陆续有了单知非的消息:
他当交换生的这一年,进美国国家队,并且获得当年的数学IMO金牌。
他申请学校,参加了美国高考,最终成为全奖国际生。
没有人知道,单知非本来的计划是要在清华读一年,再转去MIT。
但这些在一中学子看来充其量也就是饭后八卦,感慨几句,就此过去,别人的生活始终是别人的生活。
丁明清的志向明确,父母给她的规划是将来到设计院搬砖。她时常想起谢圣远,连带着张近微单知非这些人,偶尔会哭,但渐渐变得也没那么重要,高考之下,前途之上,大家都只能顾上自己。
第28章 玫瑰(1) 新生活
张近微不想这样过一生。
一直都有这种想法, 但在转学后,这种想法在某个瞬间突然变成一种求生本能,那个时候, 她唯一可以把握的依旧是高考。单知非留下的厚厚一沓资料笔记和播放器, 成了海中浮木。
老班坚持每周末过来看她, 他什么都没细问, 然而在中年男人心里,有些东西, 是一定要坚持的:他的职业生涯里绝对不可以连接失去两个学生。
这让张近微对着班主任怀着巨大的感激。
本市离魔都, 也不过一百余公里路程而已。可是,一江之隔, 所谓南与北的经济差别从来都很醒目。好在本市一直努力与魔都挂钩, 把自己定位成魔都北大门,做合格小弟。正因如此, 魔都的高校几乎成为本市学子的第一选择。如果往北去,除了清华北大值得千里遥远去读,在本市人看来, 其他还是算了吧。
张近微的信心来自于高三第一次联考, 八中远不比一中, 她转校后,很快得到老师们的关注。到高考这个节点时, 张近微非常明确地选择了上财。
她没别的想法,只有挣钱这一目标,而且她的脑子里没有什么考研考博深造的计划,上一所本科就业优势突出的好学校,是最现实的。
关键是,她数学仿佛开窍, 这让人振奋。张近微非常刻苦,以至于都带动了整个班级学习气氛,在八中,能考上二本已经是个说的过去的成绩。能考上上财,那基本算是八中的耀眼学霸了。
高考那几天,张近微远比自己想象的冷静,她很沉默,还是不爱说话,但眼睛里的某些东西异常坚定。
最后一场结束,学校宿舍楼里学生们把书本什么的往下抛,在进行发泄式狂欢。
等分数的日子很煎熬,张近微没有选择出去疯狂,吃饭、唱歌、逛街……这些与她无缘,她按计划,白天打工,晚上则捯饬班主任慷慨送的二手电脑,和班主任介绍的学姐沟通,建立联系。
学姐人很热情,并且直言张近微在插画方面确实有灵气。她没什么基础,但一上手个人风格强烈,独立接单只是时日问题。张近微是个能坐得住的人,开始狠练基本功。
出分数那天,有人紧张到耳鸣。上财一向火爆,分数搞的比985更甚。如果是一年前,张近微脑子里根本不会有上财这种学校,事实证明,成绩确实可以给人莫大的自信。
有些事,我也可以做到,张近微面对着400露头的分数,偷偷哭了很久很久,她眼睛已经被逼处在干涸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
前几年,上财金融学分数会稍微又高些,稳妥起见,张近微报考的是会计学。
学校奖励了张近微一笔钱,考上上财,在一中的话绝对不是很牛气的事情。可在八中,足够惊艳,原来一中的老师听说张近微考上上财,很吃惊,但同时一样很高兴地开起玩笑:咱们一中没能好好挖掘孩子的潜力,不过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古话还是对滴。
郑之华一个暑假都在炫耀张近微的高考成绩,并且难得慷慨,给了她一千块钱,另送一支口红。她温情脉脉告诉女儿,自己其实好爱她。
这些年,张近微的心里,其实早已攒够足量的失望,她没接受这些,连虚假的温情都没力气敷衍出来。
果不其然,换来郑之华非常激烈的指责,诸如翅膀硬了,早晚会把妈妈的养育之恩忘掉此类。张近微住在八中班主任为她争取来的宿舍里,躲开母亲,只等暑假开学去魔都。
“张近微,好样的!”她买礼物去老班家时,这是老班开口的第一句话。
中年男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想起谢圣远,如果,那个孩子还在,应该和很多孩子一样,正满世界地疯玩。他眼睛有些发紧,和张近微细致地聊了聊她专业的就业方向。
“上财呢,可能开销大点儿,不过学校可以申请贫困助学金。”老班说完,意识到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可女生已经自然接上话,“嗯,谢谢陈老师提醒,我跟爸爸说好了,最多让他支持我一年到两年的开销,我自己会想办法。”
老班用无比骄傲的眼神看着她,“张近微,老师很佩服你。”
她不好意思笑了,这一笑,还是老班熟悉的张近微,有点腼腆,文静美好。
可是她看起来开朗了许多,也许,是和热情学姐打交道的关系。
所以,老班没有谈论任何以前的事情。
张近微离开时,老班送她到楼下。她穿着新裙子,那是她唯一犒赏自己的礼物,不贵,但任何衣裳在她身上都很美,少女纤细的腰,修长的腿,还有白到发光的细腻肌肤,张近微热爱自己的新裙子。
但再度走在一中的校园里,这让她眼睛不可控地发酸,过去了,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她反复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对话,这很管用,把自己当成两个人,软弱的,坚强的,心理上的博弈她必须习惯,否则,人是活不下去的。
脚步带着她往紫藤花架那个方向去,到半路,张近微惊觉不已,她立刻换了路线,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着以前的理科大楼方向,凝望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
再见。
暑假最后的日子里,她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单,关于插画。她用那个钱,买了一大束小白菊小□□,在黄昏时刻,去公墓看望谢圣远。
而再一次见到丁明清,竟是在临去魔都的前一天。
怎么说呢,她差点没认出丁明清。她好像瘦了不少,做的新发型,画着淡妆,穿那种法式连衣裙。丁明清手里拿着新款手机,一边通话,一边朝对面张望。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对面。
男生理着寸头,穿干净的白色T恤,他怀中抱着花店精心搭配好的扫墓专用鲜花。
……以前没在意,原来,他五官棱角这么鲜明。
张近微半天才意识到对面的男生是单知非,她心跳骤止,炎热夏天里人像是被用冰流浇透,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那两人汇合、对话,然后一起走远。
她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刮过,火辣辣的疼。
没有什么男女主在街头重逢,遥遥相望,饱含热泪。有些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就像本市离魔都如此近,大家等开通高铁居然都可以等上很多年。
张近微去魔都那天,爸爸送的她,也许,是因为她考上还不错的大学,可以让长辈脸上有光。也许,仅仅是因为魔都路程还不算远?张近微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颜色,满脑子只剩奇怪的想法,比如,崇明岛上有块地,理论上属于本市,可崇明岛却被默认为是魔都一部分,就像人的归属感,有时候会无比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儿,希望吧,我可以属于更辽远的未来,张近微收回目光,默默地想。
虽然离的近,张近微是第一次来魔都,可爸爸不是。因此爸爸没主动提去观光什么的,直到临走,提一嘴,张近微委婉说:“不用了,我要在这呆好几年呢,慢慢会摸熟的。”
魔都纸醉金迷,尤其到夜间,让人误以为这是人间天堂。但张近微没想到学校环境……水泥路还不如一中?她有点惊讶。
学校面积也比不上复旦,和临近的同济。可是一打听,这里吃饭开销却比同济贵。
宿舍四人一间,大家略矜持地彼此打探进来的分数,慢慢聊开,才知道四人当中就有两人是因为去不了隔壁和清北,沦落至此,两人的家境貌似也不错。
两人都有着清晰的继续深造计划,准备出国。
因为规划不同,很快,四人便自动分成了两派,张近微和来自普通工薪家庭的苏州女生李让走的近些,当然,大家都是那种比较踏实的学生,看重学习,相处还算愉快。
四人中有三人来自同一省份,偶尔,大家会自嘲地开玩笑,说李让来自江苏小迪拜,说镇江就是卖醋的,说扬州就是修脚的……不过吐槽归吐槽,大家在学校里普遍对什么社团什么文艺活动不太感兴趣,相反,有些人大一就急冲冲想去公司实习,被学长学姐实力劝阻。
张近微很快就发觉到,自己来对了,因为同学们真的满脑子都是钱,和她很搭。这让她内心深处的一些胆怯和恐惧冲淡不少,谈钱不俗,学院里不是没有清贫出身的学生,虽然不多,但至少你对金钱表露渴望时,直白表达想改变命运时,没人会嘲笑你,大家变得更现实。
整个大一上学期,张近微都在尽力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大量的通识课,和压力巨大的专业课,让人觉得一点不比高中轻松。虽然大家在抱怨怎么还要背《毛概》,但为了绩点,有点追求的都会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地用功。
物质上,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依旧不算过分,张近微开销大了,她学化妆,学服饰搭配,熬夜接稿挣来的费用只能勉强应付这些。等适应这个节奏时,已经是大一下学期。
“哎,得想办法搞点钱。”李让身上有苏州人的干练,她很独立,以上大学还问家里要钱花为耻,在她的带动下,张近微渐渐放开不少,从动辄脸红,变得活泼几分,偶尔,也有俏皮话蹦出口。
课业很重,而大三大四就得忙实习,张近微发现她们如果想趁头两年把课业搞扎实,根本没时间搞那些有的没的。
“我觉得兼职打工,不太现实,一来体力来不了,二来做那种挣钱不多又对将来职业规划没帮助的事,我觉得划不来,你觉得呢?”张近微同样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很现实了。
会计学院有个特殊班级,类似高中时期那种实验班,会在大一结束后从会计学和财务管理专业的学生里进行选拔,两人都想进,但同时在努力计划怎么兼顾挣钱。
“我听说,有个富二代想追你,你没答应,其实,你应该答应的。”李让语气微酸,不过脸是天生的,她知道,张近微这种天生大美人,到哪里都注定被人关注,羡慕和嫉妒有什么用呢?
不仅是同学,据说,商学院年轻的海归老师对她也有意思,在路上偶遇,回头就打听了她所在的院系。但张近微高冷,她在宿舍还好,但在学校的传说里,她就是高冷女神,哪怕很多人都清楚女神似乎家境不好,依然有前仆后继的追求者。
这很不容易了,毕竟本校性别比失衡的厉害。
话风忽然不对,张近微笑的很清淡,她自顾整理桌面,说:“我不喜欢他,而且,这个人不靠谱,有点不学无术的样子。”
本校学习气氛其实不错,这种不学无术的,真的不多。大部分学子,也不是说上了这学校以后就统统成什么金融街精英了,还是普通人,做个体面中产,能落户买房,正常结婚生子,那绝对是相当不错的未来图景。
李让怪她有点太天真:“其实,只要你不是很讨厌他,就可以试着谈谈,到时,说不定有什么人脉资源你能用的上。”